李岷山喝了口茶,又將茶杯放置一旁,見鄔流兒仍然站著,便指了指她旁側的座椅。
“鄔姑娘不必拘禮,請坐吧。”
“不用,我隻想知道你的條件是什麼。”鄔流兒平靜站著,脊背很直,饒是衣衫燒得破破爛爛,卻依然不卑不亢,有股子俠氣。
李岷山笑:“鄔姑娘冰雪聰明,竟然知道貧道有條件。”
他捋了捋話頭:“一個多月前,在那道鋪天紅光出現的前夜,貧道收到一個托夢。托夢之人,來自——”說著,他直起食指,指了指天上。
鄔流兒心下了然。
“溫琅玉降世,便伴隨了那道紅光。她身負詛咒,又是極陰之體,這樣的異樣天象極為不詳。就在她出現後,大乾朝各地邪祟頻頻騷動,天師府派出一波又一波天師弟子,但隻能消除一些並不棘手的邪祟。最棘手的那七隻,乃喜、怒、哀、懼、愛、惡、欲,天師府上下都束手無策。”
他接著說:“那托夢之人說,紅光現世,詛咒降臨,一切邪祟的根源都將起於溫琅玉。貧道向那人詢問如何解決,那人指了兩條路。一條,殺了溫琅玉,以絕後患。另一條……”
說著,他捋著胡須,看向鄔流兒:“另一條,便是等著同為極陰之體的天定之人來帶走她,協助她親自收服那七隻邪祟。”
“所以,我就是你口中說的天定之人,”鄔流兒指了指自己,“你以溫琅玉的性命作籌碼和我交換,讓我帶她去剿滅邪祟。”
“正是如此。”
鄔流兒思索片刻,忽地發笑。
李岷山問:“鄔姑娘為何笑?”
“這麼一番空口無憑的說辭,我為什麼要信。”
李岷山歎氣:“此言有理,貧道確實拿不出證據。但貧道許諾,若鄔姑娘答應此事,貧道稍候便會釋放溫琅玉。”
聽他許諾釋放溫琅玉,鄔流兒心中忽地有些搖擺不定。
她問:“你怎知我就是天定之人?又怎知我能帶溫琅玉去消滅邪祟?”鄔流兒抬眼看他,“你有沒有想過,若我今日不願和你賭那一把呢?”
李岷山歎氣:“貧道本也不信。可在前天夜裡,星宿移位,便得知天定之人今日會出現。巧的是,隻有你一人闖入天師府,而你也正是極陰之體。”
“你本可用陰血殺滅我等,卻願意賭這場比試。一方麵是你耗費太多陰血便容易喪命。另一方麵,是你不願平白殺生。”
“在天師聖塔裡貧道已然算到,你的靈魂並不屬於當下的時空。你如此在乎溫琅玉的性命,必然也有你的動機,而這個動機絕不會讓你在見到溫琅玉後甘願立馬赴死。”
鄔流兒凝眉。
李岷山長舒了口氣,神色晦暗難辨,像在掙紮。
“當時人多眼雜,口耳眾多。貧道若在那時揭穿你的身份,隻怕會在弟子中傳開,傳出天師府成為坊間的閒言碎語。若你因此而被百姓知曉,隻怕今後的計劃就會打草驚蛇。”
“所以,你不必擔心貧道會以此要挾你,正相反,貧道還想請求你。”
說著,李岷山起身,走下台階,站在鄔流兒麵前。
他一頭銀發,胡須枯燥發白,蒼老的麵容上布滿枯樹般的皺紋。他將拂塵放置一側,雙膝跪在了鄔流兒麵前。
“你這是做什麼?”
“鄔姑娘,天師府素來隻滅邪祟,從不殺生。縱然溫琅玉是天降的禍害,貧道也不忍看著這樣一條活生生的性命斷送在天師府。”李岷山仰頭看她,眼眶裡是渾濁的水光,“可這天下蒼生,不知在邪祟手中喪命幾何,他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從未作惡卻被迫流亡。這些苦痛禍亂人間,錯的不是邪祟,不是溫琅玉,而是束手無策的我們呐……”
“你說的,我都明白。”鄔流兒退後一步,不看他,心中卻泛起一陣酸澀,“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機緣巧合之下來到這裡,隻想保護我自己想保護的人,承受不起這樣的重任。老頭,你還是另外尋個人來吧。”
李岷山眼中滿是哀憫:“若人人都能當這天定之人,那天下的邪祟早已覆滅,何至於此?貧道曾夜觀天象,見你的星宿動亂,將與一顆琉璃火星發生摩擦……這都是天意,鄔姑娘。”
“其餘邪祟,天師府倒還能拚死剿滅。可那七隻邪祟,卻隻能由天定之人出手才能降伏。邪祟一刻不除,百姓便會多傷痛一刻。”
“鄔姑娘,就當是為了溫琅玉留條命在,還請您憐憫天下百姓,出手相救……”
……
當鄔流兒思緒飄亂地推開紅木雕門,跨步走出天師閣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溫琅玉。
遠方一片紅玉霞光裹挾著蛋黃似的殘陽,隱沒在醬紫色的天際。那琉璃般的美人一身紅衣,黑發如瀑,宛如一枝虞美人靜立於黃昏之下。
李岷山已經收回禁錮溫琅玉的鎖鏈,可她體內卻依舊虛弱,手腕腳腕上玉白的肌膚勒出了紅痕,黃昏中顯得有些淒美。
鄔流兒在那雙無星無月的眼眸注視下,三步並作兩步跨下梯階,走到溫琅玉的麵前。
沉默了半晌。
“我叫鄔流兒,已經打過照麵了。”鄔流兒做著自我介紹,“從今往後,我就會帶你離開天師府。你願意跟我走嗎?”
溫琅玉聞言,不動聲色,輕輕點頭。
春日垂柳被輕輕吹拂,飄來漫天柳絮。
一朵柳絮飛揚到溫琅玉鼻尖,她抬手輕輕拂去。鄔流兒看著那朵柳絮打了個圈,又飄回溫琅玉的頭頂。
她抬起一隻手來,輕輕覆上溫琅玉的發間,柔順的發絲從她指縫間滑過。鄔流兒心歎手感真順滑,慢吞吞將那朵掛在她發間的柳絮拿下來。
溫琅玉斂眸,沒有反抗,那雙潭水似的眸子一動不動注視著她。
鄔流兒將柳絮攤在掌心,輕輕吹遠。
她看著柳絮飛遠,笑:“這柳絮,剛才掛你頭上,還怪可愛。”
溫琅玉垂眸看著她,麵色依然沒有波瀾。可她卻像是在認真聽鄔流兒說話,細細思索,啟唇間細泉似的聲音冷淡、清疏,輕輕吐露:
“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