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火車到站,等候在站頭的醫療人員把夏萍包起來抬走,我始終仍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要不然沒法解釋這一切。
當他們抬著她從我麵前走過時,那掩蓋在白布下細小的身體,還有那把露在白布外一邊走一邊瑟瑟掉落的頭發,實在讓人沒法相信,這個躺在擔架上,因嚴重缺水而導致皮膚皺得像堆枯木頭一樣的女人,就是不久前還鮮活水潤,一如新鮮水果般飽滿美麗的夏萍。
她到底是因什麼而變成這種樣子的?
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會導致她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活生生變成了這種樣子?
這不僅僅是我的自問,也是那些警察帶著某種若有所思的目光,所向我提出的問題。
但這問題沒有答案。
因為唯一能給出答案的人不見了。
那個人就是柳相。
在那個帶口信的人倉皇衝出車廂後不久,我就立刻開燈下了床,想看看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他被嚇成那種樣子。
但隨即我非常吃驚地意識到,這間一直密閉著的車廂裡,竟隻有我和夏萍兩個人。
柳相不知去了哪裡。
他那張床乾淨整潔,仿佛從來沒人在那上麵待過,更不要說是兩個人一起躺過。
可分明就在幾分鐘前,他還跟夏萍糾纏在這張床上的,不是麼。
當我帶著這讓人無比費解的問題朝夏萍的床上看去時,隻覺得腦子裡轟的聲巨響,仿佛遭到雷擊般眼前一陣暈眩。
我看到一具皺巴巴,幾乎不成人樣的人直挺挺躺在夏萍的床上。
如果不是衣服的關係,我幾乎認不出那個滿臉皺紋的人就是夏萍,她仿佛在一瞬間被抽乾了全身的液體,導致全身乾癟變形,如同一具脫去了水分的木乃伊。
儘管臉和身體都已經嚴重扭曲變形,她那個時候仍還是有呼吸的,眼珠也還能在幾乎被皺紋填滿的眼眶裡轉動。她一邊看著我,一邊慢慢蠕動著她的嘴,似乎是想對我說些什麼,但緊跟著喉嚨裡發出咯喀兩聲輕響,隨著最後一口氣從她喉嚨裡被釋放了出去,她眼神黯了下來,又掙紮著朝我指了指,然後徹底歸於靜止。
但那時我並沒有注意到她的死亡,因為全部注意都被集中在了她身體的變化,以及她那張咧開著的嘴上。
她那張嘴的嘴唇幾乎完全沒有了。
像是被什麼東西給啃掉的,連皮帶肉,邊緣爬滿了一道道細小的齒痕。
因此露著森森白牙,在她那張因缺水而導致晦暗的臉上分外醒目,讓她直到斷氣都看起來像個笑得合不攏嘴的怪物。
這情形讓我像石化了般站在原地一動沒法動。
直到乘務員和醫務工作者聞訊趕來,匆匆把我推到一邊對她實施搶救,我才回魂似的醒轉過來。那時整節列車幾乎要掀翻天了,因為四處都在傳言,說這節車廂裡出現了一個活的木乃伊。
而‘傳言’這東西,一傳十十傳百,一經散播,就如星星之火迅速燎原,簡單又凶猛。
所以不消片刻就令前前後後車廂裡的人聞風而來,爭著一睹木乃伊的樣子。這造成了通道的嚴重堵塞,以至讓乘警和所有乘務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人群疏散開來,並在前後通道口設了禁區,派人看守,此後,一切才逐漸重新安靜下來。
之後乘警就開始了對我的盤問。
問我到底車廂裡出了什麼事;問夏萍是不是上車時得了什麼病。
為什麼要這樣問?因為他們最初以為夏萍是個七老八十的老人。但當翻出身份證,再同她的臉仔細對比了半天後,每個人的臉上都瞬間寫滿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們無法相信一個才二十多歲的女人竟然會長成這副樣子。
但更讓人沒法置信的,則是夏萍的死因。
夏萍死於嚴重脫水。
當然了,她嘴唇上被某種動物啃出來的傷口所引發的感染,也是導致死亡的原因之一。
可是火車上既有賣飲料的,也有免費的熱水供應,何至於會讓一個人脫水那麼嚴重,以至於連整個身體都產生出那樣大的變化?
這問題我根本無法回答。
唯一能給出點解釋的隻有夏萍嘴上的那些咬傷,因為我和她都在車廂裡見到過老鼠。
很大,很健壯,並且毫不怕人的老鼠。
但當我說起這一點時,乘務員全都立即否認了。他們說所有車輛除了每天的慣例打掃之外,為了防止老鼠進入車內啃咬貨物或者線路,還會定期檢查,並噴塗防止這些東西進入車內的藥物。所以根本不可能有老鼠,尤其是又大,還毫不怕人的老鼠。
既然他們這麼說,我自然是無話可說的了,畢竟口說無憑。
但我的沉默卻無形中加深了他們對我的懷疑,畢竟我是當時唯一一個跟她在一起的人,而且對於她的狀況始終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所以猶豫了片刻,我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遂將夏萍變成這副樣子死去前所發生的種種,原原本本地告訴給了他們。
不出意料,在聽完我的述說後,他們一個個目光閃爍,臉上露著顯而易見的懷疑。
然後看著柳相那張乾淨無比的床,意味深長地問我:“那麼那個睡在你下鋪的乘客這會兒在哪裡?”
我說,“不知道。就在那個來送口信的男人敲門進來前,我以為他還在的,但顯然,在我鑽在被子裡逃避他們做口愛聲音的時候,那段起碼半個多小時的時間裡,他收拾了行李和床鋪,悄悄離開了。”
“聽你的意思,那個男人應該跟這位夏女士的死不無關聯,或者說,他應該是親眼目睹了夏女士的離奇死亡,然後出於害怕一個人悄悄逃離了?”他們又問我。
“……我想應該是這樣。”
“但你知不知道你的下鋪是沒人的?”
我一愣:“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