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京南城雖然不如秦淮河水那樣柔軟纖美,卻因為蘇幫獨霸,而現出幾份斯文妖嬈來。
今晚雍京士林有盛事。
江南蘭芝文社在南城書寓有文會。
蘭芝文社起於姑蘇,攬括了幾乎所有出身江南的官員與隱遊在野的士子,如今延綿已有百年。
裴檀每次看到蘭芝社,總有一絲莫名的想法。
這個想法不太好,卻讓他著實摸不到確鑿的脈絡,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清楚。
江南蘭芝社,那是士林的根骨,讀書人的楷模。
裴家當年也是讀書人,不算勳貴。
他們曾經風光過,領袖士林。
裴檀父親裴東嶽弱冠宰輔,先帝的老師,甚至曾經是被先帝的父親托孤的重臣,卻不是出身江南,也沒有蘭芝社的背景。當年他還太小,他父親做首輔大臣的時候,政務上是否被蘭芝社官員掣肘,裴檀已經不知道了,隻是按照常理推斷,當年的情景應該不會很溫妙就是了。
裴東嶽死後,內閣後來的幾位大人都出身江南,或多或少,都有蘭芝社的背景。到了昆山杜氏執掌內閣,雍京官場幾乎就是蘭芝社的天下,一直到楚薔生入閣,提攜自己的勢力,也提攜祖籍江南之外的官員,這才讓蘭芝社慢慢退回去,隻餘半壁江山的地盤。
如今楚薔生為左相,他驕奢擅權名聲,有一多半倒是蘭芝社的言官傳出來的,隻不過今上信任,目前看,無人能撼動楚相的地位。
這位左相本身也是文筆如刀的人物。
都察院出身,即使不是諸葛武侯,舌戰群儒的本事有過之而無不及。再加上他背後還有緹騎若隱若現的背影,所以,他的彈劾奏折不僅僅是聞風奏事,而是帶著實打實的證據,一參準能能參倒一大片,鋒利的名聲逐漸形成,也是一種威懾力。
當年,楚薔生就同那個不學無術的祈王交好。
一個芝蘭玉樹一般的讀書人,跟著那個紈絝子學了一口的混賬話,其中一句就是:
——我光腳不怕穿鞋的,如今穿上了鞋子,無論那些人是光腳還是穿鞋,我都不怕。
祈王,……
雍京地麵邪,裴檀剛轉過這年頭,就看見眼前一晃,一個細長的背影在他麵前走過。
黑底織錦的衣袍,在南城的明滅的光中,若隱若現。
祈王?
不,應該是趙毓。
他怎麼在這裡?
裴檀對趙毓這個人的印象,比對蘭芝社更複雜。
複雜到,他一見到他,全身都不自在。
那些往事不必說,隻說現在。
裴檀知道趙毓同皇帝的關係,但是他們也算是從小就相識,他更知道的是趙毓的心性!
趙毓這個人之前是皇長子,先帝時期寵冠諸王,後來身世被揭露,被褫奪王爵,流落在外。這些年,他在西北的那些事情裴檀知道一二,也知道他不是原先明麵上表現的那麼草包。
他的確有本事,裴檀道聽途說之後,拚湊了一些消息,他知道那些破碎的消息背後隱藏的事情,說實話,他十分佩服趙毓,也認為他不愧曾經是先帝最寵愛的兒子,即使不是先帝親生血脈,卻學到了先帝的本事,有些方麵甚至青出於藍!
但是!
趙毓這個人的性子是個典型的王孫公子,標準的紈絝。俗話說,三歲看老,裴檀看著趙毓自小浪蕩到大,他篤信,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趙毓出現在南城,……
裴檀一見趙毓,下意識跟了過去。
趙毓走的不快也不慢,但是挑揀的路卻非常古怪,左邊轉彎右邊過巷,顯示他對這裡極熟悉。
南城。
一個布滿了秦樓楚館,舞榭歌台的地方,……
他們兩個一前一後,越向前走越偏。這裡已經越過了千金買笑的地方,這裡有些暗開的門子,都是下等昌窯,有些地方的女人幾個銅子就是一個晚上,他來這裡做什麼?
一錯念,趙毓就丟了。
裴檀看著眼前,這是一個沒有光的地方,夜空中的月也照不到這裡。他向前一邁步,忽然感知到暗色中有冷意,輕微扣動弩|箭扳機的聲音,一道細細的箭破空而出!裴檀錯過那道箭,伸手想要抓住,卻不料箭的尾端係著黑色的細鏈,鎢鋼打造,接著弩|箭淩厲之勢,割破了裴檀的手指。裴檀感覺手指一麻,破皮的地方有苦澀涼意,不好,中毒了。
“王爺,是我!”情節之下,他顧不得趙毓的禁忌,直接喊了出來。
“裴公爺?”
趙毓收回弩|箭,從黑暗處挪了出來,空著的一隻手還拿著一個竹筒,裡麵放著晶瑩剔透的徽州水冰紛,裡麵加了桂花,薄荷與紅糖。
“解藥?”
“那不是毒,是一種麻藥,沒事兒,一會兒就好。”
趙毓說完,收拾好弩|箭,什麼都不問就向回走。
裴檀跟在他身後。
趙毓一回頭,裴檀咳嗽了一聲,才說,“王爺,我,……”
趙毓卻說,“沒事兒,我隻當沒見過裴公爺您就是了。”
裴檀,“為什麼?”
趙毓笑,他眼角邊的紅色淚痣顯得有些妖異,“我還以為裴公爺是正經人,沒想到也有這麼不正經的時候。不過呢,這個時辰到這個地方來的人,哪個是正經人?我不是,看來,裴公爺也不是。以後咱們兩個就是大豁牙吃肥肉,肥也彆說肥了(誰也彆說誰了)。”
他們兩個從繁華去荒涼的時候一前一後,等回到千金買笑的時候依舊一前一後。
“裴公爺,你跟著我做什麼?”
“我沒跟著您。這條路又不是隻有您能走,我就走不得。”
“嗯,也對。”
趙毓不再理睬他,來到一個青磚青瓦的院門前,小廝為他打開門,為他提著燈籠向裡走。
裴檀還是跟著,這個院子外麵外不出什麼,進得大門之後,這才看見,這裡居然是一派疏影橫斜水清淺的雅致風流。
上了台階,趙毓將燈籠拿過來,給小廝一點碎銀就打發他走人了。
屋子裡麵有人說話,“買什麼好吃的,去了這麼久?”
裴檀聽著就是一驚。
“彆提了。”趙毓打開簾子,“今天真邪,不應該出來的。旁邊那個院子中,那群蘭芝社的老梨花們為了一個死去的士子吟了半天的哀賦,全是四六駢文,弄的我一個頭兩個大,比翰林院的那些酸文假醋都酸,我都覺得牙齒酸倒了,就想著出去買點冰粉吃,沒想到遇到了一個冤家。真是流年不利。”
裡麵人輕笑著說,“你還有冤家?”
趙毓,“我從小到大,人棄|狗|嫌的,冤家多了。”
說著,趙毓為裴檀撐簾子,裴檀進去。
他看見屋子中坐著文湛,皇帝正在喝茶,而他身旁站立著鎮撫司的梁十一,一身常服,卻是警醒的戒備,手指暗暗撫住腰間的劍柄。
文湛一看是裴檀,抬手,免了他的稱呼,也免了他的跪拜,“子喬來了,坐吧。”
“您,……,您這是,……”裴檀都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了。
趙毓,“朱七姐家有姑娘要下海,請了幾個老客過來捧場,再加上蘭芝社有文會,就在旁邊桃葉院,我們晚上無事可做,出來散散。”
裴檀看著趙毓,“你,你竟敢帶著陛,……,來這種地方喝花酒?”
“咦?”趙毓奇怪的看著他,“裴公爺,您是勳貴,不是清流,從哪裡學的道學先生的一身古板正氣?您這又打仗又做言官,朝廷不給您雙份餉銀,真是對不起您啊。”
“你!……”
趙毓嬉笑著按住裴檀的肩膀,讓他坐下,“消消氣。朱七姐這裡換了個嶺南的廚子,我們過來,是為了嘗鮮的。不過,裴大人,您喝過烏雞王八湯嗎,最是大補,旁邊那些老梨花已經喝了三鍋了,要不,給您也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