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應他的先發製人,根本抓不到周熙一絲一毫把柄的周崇眼睛珠子差點瞪紅了。原本他的賬房跟他再三保證過了,說誰家的賬都一樣的爛,隻要半夜去查,他們來不及遮掩,什麼底細都能弄出來。可他們背著周熙都在這裡折騰了大半個時辰了,連根毛都沒弄到。
周崇想,既然周熙都回來了,他們不能再這樣弄了,不然丟臉就丟到整個永嘉了。
他合上賬目,扔給茶莊大掌櫃的,“給你。”
然後對周熙說,“老二啊,你彆說話這麼直,在下人麵前,也給你哥哥我留個顏麵。那筆錢我馬上入賬,你就彆再提了。”
周熙低頭,嘴角似乎再笑,卻沒有在說話。
周崇帶著他的六個賬房,灰頭土臉的走了之後,茶莊還是一片鴉雀無聲。這裡的夥計們都被這場兄弟內鬥震的發暈,隻有崔碧城低頭,白眼珠子差點拋出回廊。
不管什麼地方,但凡有些家業的,似乎兄弟之間就能鬥的跟烏眼雞似的。
不過,這跟皇宮那些才十來歲的、貌似天真爛漫的皇子們之間的勾心鬥角,猶如雲泥之彆。
崔碧城輕輕咳嗽了一聲,聲音帶著玩味、他的眼神中帶著一些無聊和些許的不屑,周熙聽到,抬頭,看到回廊邊上垂首躬身立著的崔碧城,卻正對上他無聊亂看的眼神。
崔碧城挑了一下眉毛。
然後,他看著周熙安靜的,喝完了瓷碗中的茶。
……
周熙回府的時候,天空已經亮了,雨也停了,碧藍清透的天空像最名貴的古瓷。他安靜的坐在正堂中,等他父親過來,周熙喝著奴仆遞送過來的茶,這是去年的明前龍井。不一會兒,周老爺拖著疲憊的身體,從後堂出來,他的身上有一種死亡和腐敗的氣息。
周熙安靜的見了禮,周老爺招呼他坐下,然後吩咐奴仆,“為少爺泡一盞今年的冬茶過來。”
這是剛從武夷山運來的珍品,連雍京的貴人都無緣喝到。
周熙一樣很安靜,隻是嘴角有些笑意。
從那時開始,周熙當家,隨後執掌江南十三行。
崔碧城給承怡寫了一封信,先是抱怨一下江南的破天氣,一直下雨一直下雨,屋子裡麵陰冷陰冷的,飯菜寡淡,連酒都是娘們喝的,淡而無味,不過……,這裡的人到是很夠味兒,讓我想到了在雍京的日子。
他的名字,是周熙。
崔碧城把信給了東關賣水的老頭兒,那是緹騎的一個密探。
無所不在的緹騎啊,說出來讓人心驚膽戰,卻是不錯的信差。
崔碧城送完信回來躺在床上睡回籠覺,夢中,承怡在書桌前一字一句仔細看他寫的東西。
江南的雨停了,天空碧透。
……
“太倉銀三百萬?”
趙毓聽崔珩這樣說,有些莫名。
太倉銀就是國稅,而所謂的‘太倉銀三百萬’是四十年前的一段政績。
當年的首輔大臣裴東嶽總領國政,改製稅法,將極其容易損耗的糧食與徭役兌換成白銀,押送雍京戶部。第一年的稅銀就是三百萬兩,從那時開始,就流傳著‘太倉銀三百萬’的說法。
趙毓說,“我不知道周熙所謂的太倉銀是否指代的是戶部的稅銀,不過,即使周家在江南太倉當真存了那麼多現銀,也無法在一天之內送進雍京城。再退一步,就算他周熙果然在太倉存了這些白銀,也果然能運送雍京,可是,這些白銀是他周家留給後世子孫的,也是他周家錢莊茶莊發的那些可以兌銀的紙票的根本,如果動了這些,十三行在永嘉再遭擠兌,那可就是萬劫不複。到那時,多少人血本無歸,多少人賣田賣地,多少人典妻當女,多少人半夜就要上吊喝毒|藥了。我可不敢動那些銀子,省的給自己生這麼多業障。”
崔珩也知道趙毓的性子,自然知道他的決定。
他低頭看著這封書信,——周熙的字,端正渾厚。所有人說字如其人,其實仔細看,周熙的字並不像他,反而像一個曆經滄桑的老者。
此時,外人有響動,趙毓的大賬房於明晉心急火燎的竄了進來。
“東家,東家,大事不好!”
趙毓心說,最近不好的事情已經太多,再多上一件,也似乎無關緊要,所以,他依舊平穩,甚至還端起來蓋碗,喝了一口今年秋天剛下來的鐵觀音。
結果,那位大賬房開口就是:
——“十三行銀船遭劫,雍京銀價翻了三番!我們卻押銀價狂泄,西城賭局叫我們追加定金,不然就把我們強行平倉!東家,如果不再追押現銀七十萬,咱們之前下的一百萬兩白銀血本無歸!”
旁邊有人尖叫了一聲!
隨即捂住嘴,屋子中是令人心驚的沉默,如同泛濫之後的黃河穀地,隻有滔滔之水,沒有一絲生靈的氣息。
而,趙毓手中蓋碗甚至沒有搖晃,直接被他安穩的放回酸枝木的桌上。
“彆急。”趙毓開口,“蕭老大他們從天津港拉回來一些現銀,剛好用來追加定金。你去敦煌會館找薛宣平,他知道怎麼做。”
“可是,……”大賬房有些猶豫。
趙毓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他,像一片荒野中陡然出現的濃霧,讓人看不透。
“你怕現在追加的定金再打了水漂,是嗎?”趙毓說,“於先生,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回頭看看,咱們的退路早就被人拆了。這個時候要是收手,一切都完了。如今隻有一條路,就是一直向前走。即使前麵荊棘叢生,刀鋒遍地,我們頭破血流,雙腿被斬斷,爬,也要向前爬。沒事,彆怕。”
大賬房驚魂未定,趙毓又來一句,聲音輕飄,猶如三春柳絮,“當真要怕的事情,還在後麵。”
“……”
……
周熙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他有著獸一般敏銳的嗅覺,這才讓他可以在周家活下來,才可以讓他在波譎雲詭的商道上活下來,才可以讓他得以執掌江南十三行!
此次的事情,他之前難道沒有一絲半點的察覺?
不像他!
……
這位失魂落魄的大賬房腳步虛空的離開,崔珩忽然站起來,“我去一趟周熙家中。”
趙毓點頭,“我也去。”
外人隻知道周熙在永嘉會館,在十三行的錢莊茶莊,在四大皆空坊,在各個風流雲集的酒桌上,其實,他在北城的涼夜巷有一個宅子,安靜的猶如被世間遺忘。
崔珩自然知道這裡。
他敲開門,平時收拾宅院的管家正在種菜。
那人看到崔珩與趙毓,並不阻攔,放任他們進了周熙的書房。
這裡一切工整猶如主人安在一般。隻是,曆經幾代人已經古舊的紅木家具上擺的兩把湘妃竹扇,似乎有些歪。周熙是一個外在倜儻,其實異常嚴謹的人,他的書房本來不應該出現這樣的事情。
一把扇麵上則寫著:——商道,如呂尚之謀,孫子用兵,商鞅行法,是故智不足與權變,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能取予,強不能所有守者,不入此道也。
而,另外一把扇麵上則寫著聖人言。
趙毓伸手拿下這把竹扇,正反看了看,見落款上是兩個字’季璋’,這是崔珩之前在江南的時候用過的字。於是,趙毓把竹扇折上,遞給崔珩。
“這是你寫的?”
崔珩一把打開竹扇,徽墨字跡印在雪浪紙上——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