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春秋喚了賬房進來,“告訴外麵,上板關門。”
“啊?”賬房大吃一驚,“章老先生,這樣做,這樣做,……,會砸我們十三行金漆招牌的!”
“招牌摘了,還能再找回來。”章春秋,“十三行在,一切都能回來,要是十三行沒了,就如同人死,什麼都沒了。”
既然,白象可以吞噬自身,那麼在它開始吞噬之前,一定要封住它的嘴。周熙不在,沒有人可以擺弄十三行,為了保全它,隻能關門。
太平鎮邪性的很。趙毓他們在這裡還看到了一些古樸的房子,屋前屋後種著瓜菜,屋後麵的水道中有活潑的雞鴨鵝,灶台下麵的柴火還是溫的,有的人家院子中擺放著織布。
一派戲文中唱的,“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水來我澆園”的夫妻雙雙把家還的田園風光。
卻沒有人。
趙毓,“姚道蘅不是已經把這裡廢棄了嗎?”
文湛,“當時的確已經廢棄了,並且直隸總督署上報朝廷,也定了太平鎮戶籍的人不能科舉出仕。這裡的確荒蕪了很久,但是從前朝到如今,一百年來,總有一些無法見容於世間的人需要找到法外之地,太平鎮就是。”
未曾婚配而有身孕的女子,窮苦到極度典賣妻兒之後的男子,逃妾逃奴,還有一些亡命之徒,甚至,一些極端厭世,卻家世清白的讀書人,等等。
遊方的僧人和道士更不要說,比起自己原本就不那麼堅持的清規戒律,這裡雖然不是萬丈紅塵,也一樣不容於塵世,不過,終究是人間。
幾十年下來,太平鎮有規矩,就是一旦踏進這個邊界,隻能一生,甚至子孫都要一生住在裡麵,不得外出。
“果然是方外之地。”趙毓點頭,“如果太平鎮的人不得外出,不得科舉,那麼讀書識字就是不需要做的事情,所以,我們方才看到的石碑,僅僅是非常難看的字跡寫的白話。”
這裡就是他一直想要尋找的桃花源嗎?
樹林的儘頭就是懸崖。
趙毓一腳踩在懸崖邊緣的巨石上,向下看,山澗中有許多人臉爭前恐後的向上冒頭。
他們哭喊,求救!
可惜。
所有的聲音已經被掩蓋在瀑布巨大的流水聲當中。
“有人!看!”
趙毓扯過一個人的胳膊,他以為是文湛,所以毫無顧忌的抓住他的手指,……,不對,手感不對!
他回頭一看。
咦?
方才那位認出二刀流,並且從泥土中拔出脅差的禦林軍兵士。
文湛僅僅轉身,從後麵人手中拿過已經展開的硬|弩,沒想到韋睿一步到了趙毓身前。
雖然他的姿勢是護衛著趙毓,卻,……
文湛安靜的看了韋睿一眼,此人連忙退後,同時,文湛也將趙毓扯下了大石,他獨臨深淵,手中弩|箭對準深水,扣住扳機。他說,“下麵山澗那裡有個閘門,射開它,水可以流山腳下,這些人就能活命。”
沒想到,文湛連著射了幾隻弩|箭,下麵的木閘紋絲未動。
“太遠。”趙毓心思翻滾,他忽然掂了掂手中的脅差。他心想,——跳下深潭,用這個也許直接砍開閘門的機關。
文湛側臉過來看著他,陽光之下,樹影斑駁,他卻沒有回應,反而手中的弩|箭直接對準趙毓,手指一扣,利箭離弦!
趙毓並沒有躲隻是順著弩|箭射出去的方向回頭:——文湛的箭直接釘向眾人身後的一個黑乎乎的東瀛武士!
那人反應很冷淡,似乎被厚雪封凍,手中的太刀卻如同人的身體一般,近乎的本|能般的將直釘心臟的弩|箭劈開。
“請等一下!”那人說話,口音異常古怪,起音重,尾音軟,一口東瀛放酸了的雜魚大米團子的味道。“我有一個請求,……你!”
他話還沒有說完,趙毓第二支弩|箭就到了。
東瀛武士揮刀將弩|箭砍斷,喊道,“你不講道義!偷襲!”
趙毓,“啥!你不遠萬裡跑到老子家門口亂砍亂殺,老子還得跟你講道義?你腦子不會被野狗啃了吧!”
“那把脅差,……白梅與蛇。”那人居然還能有空說話,“你們已經殺了它的主人,可不可以將短刀給我,我要帶它回故土安葬。”
東瀛武|士|道,刀就是武士的精魂,人與刀不分離。
“不給。”趙毓手中的弩|箭一直對準他,“那把刀挺美的,我留著給我相好兒切蜜瓜吃。”
韋睿聽著眉毛一挑。
五年前,他們在東海與倭寇有一場海戰,俘虜的人當中有長州藩、薩摩藩的武士,那些人不堪被俘受辱,一定要切腹。
趙毓看中人家切腹的短刀,直接奪了過去。
“這刀挺好的,我留著給我閨女切西瓜吃,你們,……”他的手指胡亂指了指眼前這群早已經光著膀子端正跪地的武士們。“反正都是要自儘的,自己跳進海裡喂魚和自己把自己剁了沒什麼兩樣。我們隨船廚子老牛,他的菜刀也不錯,剁大排切魚頭也挺鋒利,要不我給你們借來,讓你們自己把自己當成豬後腿一般剁一剁?”
最後,趙毓將這些被奪了短刀、終於又下不去手用廚房菜刀切腹的武士們都放在歸程的小島上,讓他們等他們的人過來救援。
今天,趙毓的說辭居然變了,不給閨女切西瓜,改給相好的切蜜瓜了。
果然,……他還是一如既往的見色忘義。
據說,當年趙毓放棄西北一切基業回冉莊,就是因為“色”,卻誰也不知道這個“色”究竟是誰。因為,趙毓在直隸和雍京的日子中,似乎一直過的都是非常平淡的鰥夫生活。
不,……原本的謎題似乎頓時解開!——韋睿知道趙毓的“色”究竟是誰!
深潭下麵是待溺斃的數百活人,此時不能戀戰。此時,文湛雖然對這名黑衣武士說什麼不在意,他卻一直看著他手中的太刀。
“承怡,太刀好用嗎?”
“東瀛長久戰亂,對刀劍槍的鍛造很是注重,再加上日本人腦袋梗,心思死板,做什麼都一板一眼,他們的工匠鍛造每一把刀都耗儘心血,在我看來武|士|刀的鋼口絕佳,是砍、切、殺的好器具。”
“好,就用它砍閘門。”
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方才趙毓想要用脅差去砍閘門,眼前這把太刀卻似乎更合適。
文湛將手中的強|弩解下,從旁人手中接過一柄長劍。
他跳下大石,對那個黑衣人說,“你想要那柄脅差?和我比一場。”
“好。”那個武士對於正經挑戰很是尊重,“如果我輸,我切腹。”
“不用。”文湛卸掉長劍上麵那個流光溢彩的劍鞘,“如果你輸,你手中的長刀歸我。”
真正對上文湛的長劍,黑衣人心中震驚!——眼前這個鄭人,已經到了“無心”的境地。
他對武|士|道中的“道”的悟,就是“無心”。
無人無刀,無生無死。
他耗儘畢生的心血,想要在劍道上再進一步,就是想要無限接近“無心”的境地,為此,他一次一次的從生死之邊爬回人間。他總是覺得自己麵對敵人,麵對敵人的鋒刃依舊有血液沸騰的熱度,他無法使自己真正的平靜下來,像永不融化的富士山峰頂。
可是,眼前這個人就是這個境地,是他幾乎終其一生也無法達到的“道”。
文湛對劍道並不癡迷,他的“無心”境地不是通過生死得到的。而是,……多年的愛而不得,求而不得,將他試煉成了一個如同冰封一般的心境,還有,一把開刃後寶光四溢的利劍。
這個世間,入得山門的路不止一條,了悟的道也不止一路。
生與死,愛與恨,得與失。
哪一個不是令人血肉模糊的煉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