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了洪丁,覆羅古知道自己活不了。而且,……”
趙毓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們之間的人情債,需要以命相抵。
上元節還沒有過去。崔珩在侯府養了戲班,他這個點鐘回去正好唱一折子《遊園驚夢》,繼續一夜的酒池肉林;梁十一則需要費心安置那個西疆遺孤,他問過她的名字,她說,自己叫做“珊伊”,這是她娘給她起的名字,趙毓告訴他,這在女孩子的語言中是“希望”的意思。
大正宮。
寢殿內琉璃燈高懸。
黃樅菖端過來一個小碗,裡麵有一個元宵。隨後,他為文湛端過的元宵卻有四個。
趙毓,“黃瓜,你絕對有做奸商的潛質。”
文湛用瓷勺將趙毓碗中的元宵又切走了半個,“太晚了,你胃不好,小心吃了有積食。不過,上元節不吃元宵似乎不夠圓滿。”
趙毓,“上元節隻吃半個元宵,也不夠團圓。”
文湛想了想,似乎也是這個道理,於是他把已經切開的元宵自己吃掉,給趙毓又撥了一個白胖團圓的。趙毓吃完,果然積食了,又喝了一碗衝的很濃的普洱,隨後,不可避免的,失眠了。
他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隻能披衣起身,“睡不著,我看會兒書,興許就困了。”
文湛看了看他,也一並起身。
外麵伺候的黃樅菖連忙進寢殿,給暖爐中添了一些木炭,又端過來一銀瓶的溫水。
寢殿中有些熱,把一直擺放在帷幕下的一盆梅花熏開了,趙毓推開雕花窗,後半夜的雪下的有些緊,被琉璃燈照著,窸窸窣窣的。大正宮的雪景與外麵截然不同。朱牆黑色琉璃瓦有一種魔力,它們在雪的映襯下,銀裝素裹,顯得分外妖嬈。
長塌上放著一張矮桌,趙毓和文湛分彆坐在兩邊。
趙毓麵前擺了一卷羊皮紙的經書,上麵是用彎彎曲曲的文字寫的鄭人看不懂的經文;黃樅菖將一個大的黑檀木盒子端過來,放在皇帝麵前,文湛打開它,拿出來刀具和紅色的珊瑚塊,而盒子中另外放著一個鑲嵌貝母的小盒子,裡麵已經有五顆朱紅色的珊瑚珠了,像禁宮紅蓮子。
文湛很安靜的開始打磨雕刻一顆新的珊瑚紅蓮子。
趙毓伸脖子看了看,“這是什麼?”
“看你好像開始把玩手串了。”文湛下巴側了一下,指指被趙毓隨手放在一旁的羊脂玉青金石的手串,“給你雕一串珊瑚珠的,比較配你那個束發玉扣。”
“這是加茉臨終時給我的,她還問了我一個問題,可是我不知道答案,所以困惑了,就會拿出來念一念。”
玉扣是紅蓮,這個是紅蓮子。
文湛忽然拿起來一顆已經雕刻完畢的紅蓮子,在趙毓眼角下的淚痣那裡比了比,都是紅豔豔的,隻是,趙毓的淚痣似乎更紅潤更剔透,——是不是應該換一種材料,瑪瑙,碧璽,還是紅寶石?
“文湛,你要是不喜歡,我以後不碰這串玉珠了。”
“沒事。”此時,文湛表現的很大度,他開始仔細雕刻,卻問了一句,“加茉問你什麼問題?”
“她們是人嗎?”
“當然是人,她們隻是敵人而已。”文湛沒有抬頭,眼珠子極其認真的盯著手指握住的刀尖,“這麼簡單的問題為什麼會困惑住你?”
“可是,她從來沒有被當成人一樣的對待過。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才十三歲,當時她在匈奴活的像頭畜生,我以為她回歸部族會好一些,結果還是這樣,一直到死。無論在匈奴,在西疆,還是在雍京,無論她遇到的人是敵人,還是自己人,或者是陌生人,都一樣。人人都以為高她一等,結果,她自己也被這樣的想法馴服了。”
聞言,文湛放下刀,“承怡,你知道帝王的極致樂趣是什麼?”
“我不知道。”趙毓搖頭,“我甚至不知道做皇帝有任何樂趣可言。華服美食,香車寶馬?或者是,後宮佳麗三千人?”
“那些太膚淺。”文湛莞爾,隨即說,“是對天下生殺予奪的大權。”
他說著,重新拿起刀,隨意刮了刮珊瑚粉末,“同樣的,對於不是帝王的人,可以支配他人的生死,即使隻能支配少數的幾個人,甚至隻能支配一個人,也是一種樂趣。今天崔珩問你,為什麼這個戰敗的部族最後要出賣他們的女人,出賣他們唯一的希望,我想,我明白。在洪丁、覆羅古這些人卑賤的人生當中,擁有更加低賤,可以被他們任意支配的人,是他們最後的慰藉。這個時候,什麼同一個部族,甚至還有稀薄的血親關係,這些都顧不得了。”
文湛又開始專心雕刻,空氣中恢複了寧謐。
趙毓問他,“可是,你真的擁有對天下生殺予奪的大權嗎?”
文湛微微搖頭,“不可能。即使民間再怎麼傳說我是紫微帝星,其實我也隻是個人而已,有七情六欲,會生老病死。我同旁人不一樣的地方,應該就是我生在大正宮,坐上了皇位。隻是,坐在這把椅子上,就像畫文人畫一樣,該留白的地方一定要留白,該妥協的時候,就必須妥協。列祖列宗留的匾額就懸在那裡,敬天法祖,敬天,敬的是天道,要明白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對了,我長的像先帝嗎?”文湛問了一個貌似不著邊際的話。
趙毓點點頭,“像。我記得原來喝多了,還能把你和先帝認錯。”
文湛忽然想起來,承怡眼神不好,一到晚上就更加不好,有一次他喝多了,迷迷糊糊的,自己去扶他,他還稱呼自己為“親爹”,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那怎麼先帝總說我像裴相?”
“都說外甥像舅。”趙毓,“你同裴公爺就有一二分的相似,但是,你還是更像先帝。隻是,……”
文湛看了他一眼,“有什麼話不能直說?”
趙毓,“先帝應該特彆討厭裴相,所以,他把你相貌中的裴氏血緣放大了。”
“嗯。”文湛點頭,“連帶著,他也討厭我。”
“他應該不討厭你。隻是,……”
趙毓說,“當年你是王朝的儲君,是注定要取代他的人,他對你有一絲絲的防備,這也是人之常情。”
文湛,“我們,父子緣分都淺,兄弟緣更薄。幸好,我的夫妻緣分不錯。”
趙毓忽然樂了,“你的夫妻緣分是扭的。”
“有的扭,總比沒的扭要強一些。”文湛刻蓮子頭也不抬,“怎麼,還不願意認我做夫婿?”
“你為什麼不能做娘子?”
文湛極其認真的想了想,“因為你體力不好。”
“……”
半晌,趙毓,“我比你大幾歲。”
“嗯。”文湛點頭,“據說民間的童養媳都大幾歲。”
“……”
隨後,趙毓撚起來一顆榛子直敲到皇帝眉心。
文湛不鹹不淡的來了一句,“謀害親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