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異就在這兒。”黃樅菖說,“同樣一件事,一個人和一個人看到的東西天差地彆。”
“三百年前的白崇簡,從一份山楂大蜜丸配方中悟道,開創了雅學,門下走狗眾多,成為我大鄭這五百年來唯一的聖人。然而更多人,臉蛋子上的那雙眼睛看著不像用來喘氣的,其實也差不多,瞎,真瞎,一整部《論語》,他們也隻能數一下之乎者也的個數。”
“您知道羅小草做不了高門的夫人,就是因為禮教已經刻入您的腦子,知道高門這些老爺少爺們買姑娘就跟買畜生沒什麼兩樣,可是羅金梁不懂。雖然他們也用彩禮買媳婦,可是女人在他們家生了娃,就算是一家人。他以為羅小草隻要能給少爺生個兒子,以後就能成大老婆。”
“所以,我想個損招,讓他欠債,並且以羅小草抵債。”
“而且,……”
“今天我在蘭葉巷也見到羅家那陣勢了,這次的事情,不能讓他們舒舒服服的過關,不然,以後禍患無窮。”
趙毓看著他,給了他最後一塊核桃,自己拍拍手上的碎屑。
“我買羅小草。”黃樅菖清淡的說,“好好一個閨女賣給太監,這可真是一碗滾燙的油潑辣子,看著好,一口吃下去,徑直去半條命。”
“我不信羅家其他人和北村那些心思活的人會狠下心走這條路,他們那裡畢竟不是我們涼坡,我們那裡全是鹽堿地,北村風調雨順,人們隻要有一口安樂茶飯就不會對親骨肉下死手。”
趙毓看著他,他一直知道,這些年,黃樅菖都是一個人。
他曾經提過這件事,卻被回絕,……
“黃瓜,我給你物色個人吧,你看得上,她願意。咱們不缺錢,隻是這種事卻不能用銀子砸,不然,留在身邊就是禍害。”
“我不缺人。”黃樅菖忽然笑了,“前一陣子,金陵一個候補道到雍京城找門路,他不知道托了什麼人找到我,銀錢酬謝不在話下,另外說要把她小老婆生的小閨女許給我做小。您瞧瞧,都不敢說要一個明媒正娶的位子,直接說給我做小。我看那個人長的難看,閨女隨爹,估計那女子也好看不到哪兒去,沒要。”
“真心話?”趙毓問他。
南邊有一句土話,——表子多、驢子多、候補道台多。
這個職位一般都是非科甲正途出身的人捐來的官位,至於什麼時候放實缺,那就得看人,看命,看天了。四川雲貴等邊陲之地,有些候補官員等了幾十年都沒有實缺,最後活生生被窮死。想來這位大人也等了很久,如果不是沒法子,也不會“對親骨肉下死手”。
可是,再怎麼沒法子,他們終究不是涼坡人,千萬步,也到不了不割舍親骨肉一家人都餓死的地步。
說什麼迫不得已?
這些人,終究,還是把個人的功名利祿排在第一位。
半晌,黃樅菖才說,“那姑娘,雖然是庶出,好歹也是讀書人家的小姐,被她爹這麼糟|蹋,命苦,我不造這個業。不像這群大人們,這輩子投個好胎,道貌岸然,背後壞事做儘,下輩子不知道是個啥。我還想著下輩子混個全須全尾的人胎,男人女人都成,隻要齊整就好。”
趙毓一言不發,黃樅菖抬頭,發現他在他看他。雖然是沉默的,可是,他眼睛珠子裡麵盛著深不可測的靜謐與溫情。
“祖宗,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沒什麼。”趙毓忽然笑了,猶如千樹桃花破雪綻放,“就是想這麼看看你。”
文湛回寢殿的時候已經過了子夜,他沐浴更衣完畢,一進門,就見趙毓窩在軟榻上正在看書。
——承怡最近也添了愛看書這個毛病。
想來他最近心中也有些事,繁雜,借著看書靜靜心。
“回來了?”趙毓放下書,“餓不餓?我讓黃瓜在外麵的小泥爐上燉了雞湯,你是直接喝,還是下掛麵吃?”
“下麵吧。”文湛說完,外麵侍候的黃樅菖趕忙吩咐小宮監準備。
皇帝自己徑自到軟榻邊坐下,拿著趙毓喝了一半水的茶盞,把剩下的東西喝掉了。此時,禦前伺候的人才端來剛泡好,還有些燙口的清茶。不一會兒,麵湯就端了過來。文湛一看,發現托盤上除了一碗雞湯麵之外,有一個小小的黑陶泥的汽鍋,裡麵熬煮著半隻小嫩雞,旁邊點綴著幾根西洋參須子。
趙毓說,“這東西不是咱們野山參,那玩意大補,吃了上大火,西洋參性子溫涼,冬天吃補補,還能凝神養氣。”
夜裡,大正宮寢殿中,茶飯熱意熏熏,帶著香氣。
“那些藩鎮開始哭窮?”趙毓的聲音像是閒話家常,他拿著瓷勺子小心翼翼的盛點雞湯出來。“西北,北境,還有關外,這些帶兵的將軍們,哪個指望著雙餉過日子?再說,有戰事的時候大鄭全境征軍餉,要老百姓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總是一個正當理由。如今太平了,他們還這樣揮霍,讓彆人吃糠咽菜,那就不地道了。不過,吃慣了山珍海味,回老家吃白菜豆腐,估計他們咽不下去。”
“應該不是哭窮。”文湛接過來雞湯碗,似笑,又有些冷笑,“想來是真窮了。”
他開始低頭吃麵,已有所指的來了一句,“是誰的元承行封了西北商道,難道他竟然不知道?”
趙毓樂不可支,——他自然知道,自己做的事情,為的就是這個目的。
他一直在西北,熟知走私才能養兵,把這條道堵死,這些驕兵悍將才真正成了小白菜,呃,或者說梅乾菜。
他們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趙毓慢慢講,“其實,西北的亂局最大的根源不是高昌回鶻還有遠在凍土之外的匈奴這些外族的兵強馬壯,而在於北方邊境不清,咱們自己門戶不嚴。”
“以長城為界,如果咱們卡死關口,強製與他們互市,咱們擁有的是絕對不容質疑的定價權。他們隻要想過冬,想要茶葉糧食棉花還有絲綢,想要活下去,就得用最好的戰馬,最肥美的牛羊和最上等的皮草換。如果不想換,那麼西北、北境天寒地凍,那些人隻能熬,熬不過,老天爺就收人。可是,咱們要是肅不清邊境,堵不上走私的口子,那些外族人就有喘息的機會,就有和咱們打仗的本錢,而咱們的這些藩鎮王侯將軍們,就可以養寇自重了。這才是這些人發大財的不傳之秘。”
文湛淡淡道,“朝中一些重臣一直說他們是狼,咱們是羊。還說咱們要秉承聖人教誨,不能窮兵黷武,還有,要有天|朝上國的大度,邊境的安寧也不需要將士用命,隻要讓他們稱臣,同時供養著他們,不讓他們餓著,他們就安分守己了。不過,我聽說西疆有很多部族的圖騰的確是狼。”
“他們是狼?”趙毓說著就笑,“他們撐死也就長了個狼的樣子。如果他們真是狼,我們是羊,那為什麼我們可以滿眼都是‘暮春三月,山野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而他們隻能在凍土兩側吟唱著‘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我大鄭列祖列宗的武德可不是吃白飯的。”
文湛一直安靜聽著,此時抬頭,用筷子把一小塊燉的爛爛的雞肉喂到趙毓的嘴中,“你呢,最近忙什麼?”
趙毓把羅家和徐總督公子的事情大致說了說,“黃瓜已經有了章程,羅家的事情看來還是應該按照他的想法做。我覺得煩心的是,吉王叔的祖產地契還在我手裡,我不知道該還還是不該還,也不知道應該怎麼還給他。陛下,在您看來,羅小草的爹和吉王誰更短視,誰更貪婪?”
“吉王。”文湛說話,一點都不猶豫,甚至連思索都不必。
“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可是,……”
文湛搖頭,“羅小姑娘那位尊親原本不過普通一農人,家底薄,去年雍京銀價一役遭了池魚之禍,幾乎到了一窮二白的境地,不然也不會賣兒鬻女,斷絕骨肉之情。他至此孤絕之境,想要翻身唯有放手一搏。”
“可是吉王畢竟不同,他有世襲罔替的王爵,祖傳的豐厚土地,每年幾萬兩白銀的年俸,這樣的高爵厚祿依舊不滿足,真是,……”
也許覺得吉王畢竟是王叔,所以文湛沒有將舌尖上那句“豬狗不如”說出。
他隻是說,“我看不上吉王就是這一點,每天裝著韜光養晦,以大智若愚為傲,其實他是真欲壑難填,而且還是真愚。”
趙毓,“所以你讓他去燒豬肉,眼不見為淨?”
“我讓他去燒豬肉,因為這件事需要宗室王公去做,雖然沒有世俗的權位,卻有宗室的尊貴,而且不容易出錯。”
文湛安靜吃麵,吞咽下才說,“我雖然自知還沒有聖主的德行,卻不至於昏聵到以自己的喜好去貶斥王叔,一個名字寫在宗室玉牒上的大鄭王公。”
他說完,發現趙毓一直看著他,眼神有些古怪。
“你看我做什麼?”
方才黃樅菖說趙毓“鳳子龍孫”不通世俗人情,現在他麵對眼前這個更加“單純”的皇帝,覺得有些滑稽。
“陛下,您是不是對一窮二白這個詞有什麼誤解?”
皇帝,“……”
羅金梁賣女兒,並不是到了真正吃不上飯的地步,而是在他心中土地比骨肉更值錢。女兒算什麼?甚至兒子,老婆都不算什麼。折了這一個,隻要手中有田產,就不缺老婆,隻要有女人,家中就不缺孩子。
土地才是萬世根基,子子孫孫,無窮儘。
已經醜正一刻。
帝王寢殿雕花窗外是濃重的夜。
趙毓忽然抬手,順著文湛握住湯碗的手指輕輕摸了摸,他的手指非常好看,勁瘦有力,卻又顯得異常名貴,接觸到手指肚上的觸感是溫熱的羊脂玉。
“我找軍醫看過了。”趙毓忽然開口。
“嗯。”
“那個毛病,……,已經好了,……”
“嗯。”
文湛隻是安靜的聽著,好像沒有任何反應,可是他的手指卻端不穩手中的碗,湯潑灑了出來,濕了軟塌木案上鋪著的緙絲。
水漬下是正紅色的芍藥,此時印在純黑的底色之上,紅豔豔的,像是正在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