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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瑒隻比趙毓小三歲,卻一直以子侄輩自居,因為他的父親,如今威名赫赫的徐紹曾是趙毓的糧道。
十三年前,徐紹不過是一個不得誌的米脂知縣,受到當年甘寧總督楊用清的排擠,讓他隻以“朝廷用兵之際,還望西北上下一心,共赴國難”這樣的說辭,企圖不費一兩白銀來籌措軍糧。那段時日,西北各個糧倉幾乎全部枯竭,糧價翻了十番,就算捧著大把白銀都買不到糧,更何況是空手套白狼?
這是擺明了是要把人往死裡擠兌。不但如此,楊用清是個將所有事情一下子做絕的人。
這位楊總督他這邊下死手要把徐紹置於死地,那邊則把徐紹已經進入西北軍效力的長子徐瑒派到伊犁去送死。當然,明麵上卻說的十分堂皇——英雄出少年,大丈夫橫行於天地,不求出將入相,至少要有所作為。總督大人的這種心思,不用明說,下麵人自然都懂,因而,徐瑒一到伊犁,就被守將王永基直接派去巡哨,並且探查敵軍主力。
當時帶兵的人,正是趙毓。
那個時候,整個西北沒有人知道趙毓的真正身份,有些消息靈通的人也不過探查到趙毓是兵部尚書兼宣大總督尹明揚的女婿,是尹大人從雍京帶過來的一個白臉書生,到西北軍中混日子,見機行事撈一些功勞,他老丈人再據本上奏,保薦個一官半職,就算扯著老婆的裙子邊有了出身。
一開始,徐瑒也這樣以為。
沙漠。
一望無際的黃沙,日頭像火一樣在頭頂上烤著,馬匹都開始焦躁不安,看不見綠洲,兵士們不敢喝空水囊的水,此時,眾人的嘴唇開始龜裂。
“頭兒。”一個兵士對趙毓苦中作樂嬉笑著,“真讓您猜對了,這個姓徐的小白臉跟著咱們走這一趟,咱們果然是凶多吉少。”
徐瑒的馬已經走不動了,他下來牽著它,腳底踩在黃沙上,磨出了血泡。年少的他還有著倔強、不屈和一絲絲的驕傲,“難道我是瘟神?”
二十三歲的趙毓帶著一種當年的徐瑒完全不曾見過的氣度。他奢靡,綿軟,像絲路上可以換取白銀的絲綢,更像是最上等的琺琅彩描繪的瓶,卻隻應該深藏於王公貴族的深宅大院,不可見世人。趙毓根本不像軍人,雖然他身上著輕鎧。
當年,還有兵士甚至調笑,——尹總督家的小白臉女婿,不會見了死人,見了強|弓|硬|弩、火|炮|炸|藥就尿褲子吧!趙毓也不惱,甚至還淺笑著說,“我到不怕這些,我怕曬黑,那樣就不俊秀了。”
這句話,堵的人無話可說。
此時,趙毓也下馬,“你不是瘟神。王永基那個人平時根本不做任何事,一心隻想著諂媚楊用清,升官發財買女人,這一次他這麼積極的把你塞給我,應該是想要把咱們兩個都除掉。”
他說完,抬手搭成一個涼棚,向遠處眺望。
手中珊瑚鞭一指,“到了。”
什葉鎮。
邊境第一鎮。
味道不對,越是走近,越是不對。
黃沙埋不住一股濃厚的腥臭味,小鎮上一點聲音都沒有,這種安靜如同熬製的厚重的牛皮膠,堵的人喘不上氣。
徐瑒感覺自己心跳如同擂鼓,如此滾燙的黃沙上行走,卻讓他手腳冰冷。他想要喝口水,卻發現自己的手指顫抖,根本打不開水囊。
“頭兒。”有人扯住趙毓的馬,“咱們趕緊通知附近的守軍。”
趙毓則下了馬,淡漠的說,“附近沒有守軍了。”
是的。
附近不但沒有守軍,也沒有活人了。
此時,連眾人的馬都拒絕向前。趙毓鬆掉了韁繩,從馬鞍上懸掛的袋子中抽出自己用習慣了弩,並且將弩|箭上膛,抬手指著前方,身先士卒,一步一步的向前推動著腳步。
灰燼。
存糧被劫走,而拿不走的則被焚燒,滿地的灰燼,分不清楚是穀物,是木頭,還是死人。
所有的房屋被砍掉了大梁,坍塌下來,無一幸存。
牲畜的血散發出粘稠的惡臭。
隨地扔了許多骨頭,皮毛和一些沒有吃掉的腐肉。
再向前,則是一條清水河,它沒有名字,是拉莫孔雀河的分支,天山雪水所化,清澈,味道甘甜,養育了大鄭的子民,也養育了邊境上各個部族的男女老幼。此時,它是渾濁,肮臟的,因為河道已經被屍體堵塞。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甚至還有嬰兒,被割斷了喉嚨,被亂刀分屍,被木樁插進胸膛,被剝皮砍掉頭顱。
附近守軍死的更慘,凡是身上有大鄭軍服的人全部死無全屍,參將甚至被切成幾塊,分彆吊在河流對岸的幾棵樹上。
徐瑒哇的一聲,直接吐了出來。
他身邊的人也紛紛嘔吐,有人甚至跪地開始哭泣。
趙毓麵無表情,他從懷中掏出一方江南貢絲的手帕,繡著蘭草,熏了異常名貴而濃重的香。
此時,他用手帕堵住了口鼻,香氣縈繞的猶如萬千白曇花盛開,一臉沉如水的表情,眼神仔細掃過所有眼前的一切,以極輕的口吻說道,“再向西走三裡,就是這條河的上遊,應該有乾淨的水。我原來在什葉鎮住過,這裡的守將在後山的河穀中有存糧,我看他們被刑求的如此嚴重,應該也沒有說出存糧的地方,咱們過去挖出來,埋鍋造飯,今夜宿在此地。”
“頭兒,我們為什麼不回伊犁大營?”
趙毓輕描淡寫,“回不去了。”他手中的珊瑚馬鞭向外麵揮了揮,“你睜大眼睛仔細看看,那些是什麼人?”
四周山上全是西疆十六國的兵士!
人頭攢動。
……
徐造化像是被人切斷了脊椎骨,一步一步退到院門外。
趙毓則像個冉莊老農一樣裹了裹身上的衣袍,似乎此時方才看到徐瑒,“哎呦喂,徐家大少爺,您這一說,果然是多年未見了,得有小十年了吧。”
“八年。”徐瑒說道,“先帝駕崩,您回雍京奔喪,那一年,我隨父親調任四川,從那之後,再也沒有見過世叔。”
趙毓抓了抓頭發,他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看了看徐造化,又看了看徐瑒,“你們,這又是哪一出折子戲?”
徐造化以為大少爺會謙和的開始解釋水氏的事,可沒想到,此時徐瑒開口卻是,“世叔,我們的探馬回報,高昌新王登基,他已經征服了西疆十六國各個部族,甚至連死去的貴霜王子留下的人馬都也已經全部收編,目前動向不明。依您看,他們接下來要做什麼?盤踞西北,還是,繞過凍土與冰湖,進攻北境?”
趙毓卻是一愣,“高昌新王?”
“是。”徐瑒回答。
趙毓,“高昌嫡係王族的血脈已經斷絕,那個不知道從哪個土坑裡滾出來的貴霜王子,隻因為他的曾祖父娶了之前高昌老王的遺孀就混入王族,血脈淡到如同從長江裡麵淹死隻小麻雀,整個江南俱喝鳥湯的地步。高昌這位新王又是從哪個土坑裡骨碌出來的?”
徐瑒,“極奇怪的人,據傳是高昌王阿爾術依的骨血,可他卻有一個大鄭漢人的名字。”
趙毓,“誰?”
徐瑒,“殷忘川。”
他說完,雙眼一直盯著趙毓,想要從這張尚未褪去春|色的臉皮上看出一些端倪,卻一如既往的一無所獲。
他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外人很難探查。就比如現如今這雍京城中,有些人極其想要探查趙毓身邊之人的底細,卻沒有任何頭緒一般。
徐瑒沒有這個興趣。
趙毓雖然是庶民之身,卻出身王公,對於有些文人士大夫愛若生命的清譽沒有半分維護的興趣。無論他嚴守禮法還是荒淫無度,任何事情,沒有他敢做與否、能做與否的糾葛,唯一不同的僅僅是,他做與沒有做的區分。
所以,趙毓身邊的人,是男,是女,是沒落王孫,還是低賤如泥,都不會讓徐瑒驚詫。
此人是徐瑒見過的袞袞諸公當中,唯一一個,永遠無法預測他下一步走向的人。
他現在還記得當年趙毓說過的話。
“小子們,你們記得,我們來西北,本身就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戰爭。”趙毓,“世上的事都這樣,誰怕死,誰先死。”
在什葉鎮,趙毓以自己為餌,誘敵軍深入埋伏,用火|藥炸開了莫穀山口,蕩起流沙,將圍攻他們的所有外族兵士儘數掩埋,他們置於死地而後生,最後,居然活著、安然返回伊犁大營。
行轅內,守將王永基讓人正在寫奏折,他見到趙毓領著徐瑒進來,雙目圓睜,好似見了鬼。
“王將軍,您這是什麼意思?”趙毓身上血跡斑斑,一身黃沙,唯獨臉,乾淨的有些蒼白,還有他手中的絹帕,濃香到異常不合時宜。他倒著拿起來已經蓋了伊犁守將大印的奏折,看了看,輕笑了出來。
“陣亡?王將軍還是很重情誼的,同樣是把我們弄死後做文章,可您居然沒有寫我們臨陣脫逃,而是上報了陣亡,這樣,兵部會給我們嘉獎,家人也會有豐厚的撫恤。亡者英靈在天,似乎都不會找你麻煩了呢!”
說完,趙毓把一支將軍令牌直接拍在王永基麵前,“這是我從圍攻我們的首領,霍圖部大牧首,骨力裴羅身上搜出來的,有王將軍的印鑒。這種東西要是上奏朝廷,王將軍自己死不足惜,可惜,嫂夫人剛剛產下麟兒,也要跟著遭殃。天可憐見,這孩子剛剛滿月,卻再也看不到藍天白雲,遊不了青山綠水,吃不到珍饈美味,活人有的樂趣他都享受不到了,真是可惜。”
“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王永基噗通跪地,“他們扣押了我的老婆兒子,逼著我設計除掉你,如果我不做,我就斷子絕孫了!再說,趙將軍,您現在不是還活著嗎,您現在也毫發無損啊,這說明您有上天護佑,這說明您人心善,所以您應該饒了我,這是天意!”
趙毓一腳踢翻了他,腳踩住王永基的一隻手,從靴子中抽出一把短刀,刀鋒就壓在王永基的小指頭上,“我不切你彆的手指,我知道你是弓箭好手,如今大鄭正是用人之際,損了你的手,也就損了一員戰將。可是我不能就這樣放過你,王永基,以後做人做事都想想今天,人這一輩子就是一條不歸路,千萬彆走岔道,不然,再想回頭,可沒有今天的運氣了。”
說完,他活生生的切掉了王永基的一根手指。一刀,兩刀,三刀,……那把短刀並不鋒利,鈍的如同一把生鏽的柴刀,不要說切血肉、斷筋骨,就算是切蘿卜都要來回撕扯,此時,與其說是切,不如說是磨。錐心刺骨不過如此!
王永基哭喊的猶如一個三歲女童。
那一刻,徐瑒知道,自己找到了他一直想要找的人。
他們徐家人,從來不會自怨自艾,坐以待斃,既然他父親徐紹已經被放棄,身在絕境,那麼他就必須另外找到一條生路。
趙毓就是他們的生路!
所以,在其他人對趙毓還持懷疑態度觀望的時候,徐紹不惜一切為他運籌糧草,把所有的身家性命都壓在趙毓一人身上,當時,彆人以為他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