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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春宮。
趙毓,黃樅菖和趙格非三個人圍著一個木圓桌子,在吃飯。趙格非寫了一晚上的字,臨睡之前餓了,她就捧著一碗雞湯餛飩麵;黃樅菖過午不食,手邊是一盅鬆茸三花(人參花,蟲草花和金銀花)湯,手中的繡花活計愣是沒有停下來;而趙毓,麵前則是全套酒饌,外加點心和西疆運過來的蜜瓜葡萄,淋著關外大鮮卑山產的洋槐蜜。
趙毓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肉,吃得倒是挺香甜,就是顯得有些沉悶。
“親爹,方才吃席沒吃飽?”
“我連口茶水都沒敢喝。” 趙毓扒拉兩口米飯,“黃瓜,你再去問問,禦膳房給杜明鶴送了酒席,她吃了嗎?再掃聽掃聽,她可彆多心,萬一她不言不語地吃了,回頭再抹脖子上吊就不好了。”
黃樅菖歎口氣,“祖宗彆擔心,太貴妃娘娘怕出事,找了個名目,把後宮僅存的幾位主子大多還是先帝留下的太妃們都攢在一塊兒,喝酒吃肉,還招了水鏡台幾個小戲唱曲,挺熱鬨,杜氏也在,沒見異常。”
“哦。” 趙毓應了聲,喝了口酒,“我今天琢磨一晚上了,杜玉蟬跟我說的話到底幾分真假。他表現得那麼兄妹情深,真正是見者驚心聞者落淚,可我怎麼看著,這麼彆扭呢?”
趙格非不知道他們在說誰,黃樅菖卻不搭話。
趙毓忽然說,“我想老崔了。”
黃樅菖,“……啊?”
趙毓,“這杜玉蟬是他的同窗,他的鐵瓷,他的風雨對床,他跑到南邊,撒手不管,彆人處起來真麻煩。”
黃樅菖,“……??~~~~~”
趙毓,“彆說,這老崔平時在雍京的時候,我總嫌他隻吃乾飯不乾活兒,他這一走,他的活兒留給彆人了,我就覺得,其實,他還是踏實做了一些事的。”
黃樅菖,“嗯哼。”
趙毓,“這杜玉蟬當年號稱杜府的文膽,老崔那個刁鑽的都對他佩服到不成,現如今他能在孤絕之境中拚到這一步,真正是不可小覷。”
黃樅菖,“蘭芝社的事,……”
趙毓,“他們杜家本來就在蘭芝社中舉足輕重,再加上他當真有本事,持牛耳不稀奇。就是杜明鶴,……,我怎麼看,這個杜公子都像是拿著他妹妹作伐子,張口手足,閉口兄妹。話說回來,我瞅著杜玉蟬和杜明鶴不像手足,他到像是梅翰林的兄弟。他們兄弟兩個,一個兄妹情深,一個夫妻情深。哎,要不是聖上容情,杜明鶴日子當真難過。”
黃樅菖雙眼盯著竹繃子上的鴨脖子,忽然來一句,“這世上,除了您,也沒人在乎她。”
趙格非忽然插了一句嘴,“親爹,黃瓜叔,說得是誰?”
黃樅菖立馬閉嘴,全身上下隻剩下針線穿梭。
趙毓扒拉米飯說,“你六叔的老婆。”
“啥????!!!!” 趙格非,沒繃緊雍京名門貴女的做派,嚷了一嗓子,“我六叔居然有老婆?”
“你六叔又不是山村野夫,這麼大的人了,還能沒老婆?” 趙毓反而驚奇,“《禮記.昏義》說了,——天子後立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我粗略掐指算算,小二百來號人,這要是都弄全乎了,挺費錢的。你六叔就杜明鶴這麼一個明媒正娶的老婆,還是他親娘先皇後活著的時候,萬裡挑一給聘回大正宮的,要是平穩安順,杜家大廈依舊,現如今,她就是大鄭的皇後。”
“啥????!!!!” 趙格非,還是沒繃緊雍京名門貴女的做派,又嚷了一嗓子,“我六叔居然有親娘?”
這次趙毓也沉默了。
……
——一個人,是如何把自己活得像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孤家寡人呢?
這思緒,就像是老樹的藤,張牙舞爪,恣意生長。
“哥哥。”
“哥哥,……”
夜深,人不靜。
趙毓死狗一樣趴著。
後脖子上被文湛嘬得有些疼,他抬手抓了抓,皇帝修長的手指擋開他,一坨清涼的藥膏糊了上去。
“承怡,你方才說什麼?”
“我說啥了?”
“什麼石頭縫?”
“呃,是格非。” 趙毓搜刮肚腸,“她覺得你是集天地靈氣孕育而出的聖主。哎呦,對,對,就那裡!我的老腰真疼,你給好好揉揉。”
“你們到底說什麼了?” 文湛一邊給他揉搓,一般有些不依不饒,“舒服嗎?”
趙毓覺得自己身上本來很疼的地方被文湛手指按住,變得又酸又麻。
“呃,還能有啥,說的是誰,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他抓了抓頭發,汗水濕透了,想著等會兒洗洗再睡。“哦哦哦,就是那裡,再加點力氣,……你還是輕點兒,……”
文湛,“不知道,我就要你說。”
趙毓,“你要是扳不倒杜皬,杜明鶴就是皇後。呃,……,疼,你輕點!”
趙毓自己伸手向前抓了抓,可是腰身被扣住,硬是被拖了過去,他的手指在湖絲的褥子上抓出了幾道線,原本有些涼意的絲也開始火熱潮濕起來。
重。
文湛的動作極重。
他揪住趙毓的耳朵,舔夠了,才開口,一字一字,猶如透骨之釘,“她想當皇後?……,除非我死!”
兵荒馬亂過了許久,寢殿那種的九重帷幕擋住了時間的流逝,春宵也許隻是一宿,也許是千年,總之,很久很久之後,安寧終於降臨。趙毓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文湛用儘全力擁住,他像個獵物一樣蜷縮在皇帝懷中,一動不動。
“這麼多年了,……” 趙毓輕歎一聲,“這個坎怎麼就過不去?”
文湛不說話。
趙毓又歎口氣,“你覺得憋屈,這個老婆也是你親娘為了保護你的政治利益尋覓回來的。你想想杜明鶴,要是有選擇,她就算嫁入衍聖公府也比當太子妃強,最不濟,衍聖公的金字招牌還能保她一個三重牌坊。或者再退一步,她嫁回昆山老家,找個家底厚實的莊戶生兒育女,都比嫁給你強。”
文湛忽然來了一句,“我想她乾嘛?她父兄都不管她,我好吃好喝的供著,還想怎樣?”
趙毓讓他鬆鬆手,自己終於掏出手了抓抓頭發,“冤孽,陳年的冤孽。我就說,雍京白銀局幕後大莊家的錢不是那麼好拿的。”
文湛微微支起來,眼對眼看著趙毓,“你什麼時候知道杜玉蟬是莊家。”
“我一直都知道啊。” 趙毓,“當年西北用兵籌措軍餉,我有幾封債票都是他出銀子買的。”
文湛一哼,“你到交遊廣闊。”
趙毓又抓了抓頭發,“呃,陛下,您這是好話吧。” 話還沒說完,就感覺文湛雙手扣住他的老腰又想折騰,他連忙求饒,“我真不成啦!老薛帶著元承行所有賬房夤夜算賬,我眯一會兒得過去瞧瞧。陛下,微臣也不是青春少艾了,您得容我緩緩,您這生龍活虎的,為您侍寢也是個力氣活兒,……”
一下子被堵住了嘴。
密合的親吻像虎狼在噬咬。
……
趙毓到元承行,發現薛宣平把全部賬房分了三撥人,三班倒著算賬。從昨天夜裡一直到現在,卻連三分之一的賬目都沒弄清爽。
謝家學院今天放溫書假,趙格非也到元承行來,攜了一個朋友隨行。趙毓在門口看到她們的馬車停好,就過去掀簾子,讓人放了木凳,搭把手讓趙格非扶著他下馬車,隨後,退了一步,身後一位女管事過來,把後麵的女孩子扶了下來。
“親爹,她是我在書院的同窗,沈瑤。” 趙格非說,“今天書院溫書假,我邀她過來喝茶。”
那位小姑娘對著趙毓施了禮,像是士族書生之間的敬,未見晚輩對長輩的屈。她微微低頭的時候,發髻上的一顆明珠順著黃金流蘇垂了下來,半遮住眼睛,纖細的碰撞響聲,讓人想起水霧繚繞的煙雨江南。
“有好茶,也有好點心,今天你們兩個小姑娘就痛痛快快的吃喝,一會兒要是想聽戲,我找人帶你們上戲樓。”
趙毓說完,引她們進門,讓一個女管事帶到後麵花廳喝茶吃點心,再隨心逛逛。他自己就到賬房這裡,老遠兒,就聽見算盤珠子劈裡啪啦山響。
“老趙。” 薛宣平拿過來幾本賬,“西城賭局的錢大概理清楚了,細賬算出來,還得一天。”
“嗯。” 趙毓翻了翻,“不著急。另外,你再尋摸一個僻靜的院子,我找人挖坑做銀窖,賬目清爽了,咱們還得讓人去長生當接現銀。這是大事兒。”
薛宣平一樂,“這事兒我喜歡,再累都成。咦,老趙,怎麼了?”
趙毓手指在一頁賬目上壓了一條線,然後迅速翻頁,再翻頁,又壓了一條線,如此這般,一本賬翻過去,他問,“你讓賬房先查這幾處。這是幾戶人家的死當,也就是說,債主就沒想著再贖回去。我怎麼看著當票的號不太對勁。”
薛宣平一愣,“假的?”
“不,是真的。” 趙毓,“這是土地。我記得長生當對於置押的土地全部有特殊的編號,這幾個開頭是雍、北、綺,我估摸著,應該雍京北的綺鎮。”
“啥?” 薛宣平一愣。“綺鎮,那裡的土地,不都應該在你手中嗎?”
趙毓,“我讓我表哥分塊發買了。”
薛宣平,“他們買得起?那些土地可以種玉碎珍珠,那是貢米,賣到雍京城,賺的錢是普通稻米的三倍到十倍!”
趙毓,“元承行做了新米貸,先放了錢給他們買地,我們壓住田契,約了還錢期限,二十年也有,十年也有,短的三年五載的也有,看他們自己。隻要安生種田,每年收了新米,我們還幫著買賣,他們穩賺不賠。所以,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把田契做了死當,反常。”
薛宣平一合賬,“我趕緊去。” 他到後麵的院子中,正看見趙格非和她那個朋友向外走,於是打招呼,“少東,姑娘。你們喝完茶了,餓不,我讓廚房擺飯?”
趙格非,“我爹呢?他要是餓了,一起吃。”
“少東彆管老趙。” 薛宣平說,“他讓我們查賬,估計一時半刻也不得閒,我讓廚房給他蒸著肉,還冰了米酒,餓不著。”
他們站在這邊看向花園外的趙毓,發現他帶著淺笑,正在和管事的說話,還衝著這邊做了個手勢,讓她們自便。
薛宣平,“少東,您和您這位同窗去吃喝,兩個小姑娘有私房話,我們大老爺兒在場,你們小姐妹吃東西也撇不開腮幫子,喝酒也不敞亮,是吧。我讓廚房準備了桂花米釀,小姑娘喝著最舒服,不醉人。”
趙格非和沈瑤吃飯的時候喝了酒,趙毓沒讓她們再上戲樓,從女管事當中請了一位會票戲的,在花廳拉開架子,唱了一折戲。
《木蘭辭》。
元承行這位女管事平日沒事就票戲,嗓子跟名角那是根本沒法子比,但是糊弄人還是綽綽有餘。
趙格非就看著這位大姐站在薔薇花叢前,猶如一隻威武的山東獅子貓。
一張嘴,音色嘹亮雄渾!
沒彆的大毛病,就是有些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