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毓他們家好像搭建戲台子的,一個一個的,出場的倒是沒有才子佳人,卻是一窩子帝王將相。
深夜愈加冷了,眼見著距離黎明不遠,趙毓與姬奉寧告辭,扯著薛宣平回到自己霸占的樹根前麵,繼續窩著,順便想想,下一步要怎麼走。
“老趙。” 薛宣平也生了一堆火,“按照那小哥兒說的,你是王族,那你肯定也有一個和他一般的名字。”
趙毓,“啥?”
他怎麼覺得,今天夜裡風水不對,進入耳朵裡麵的話,他咋都聽不太明白?
薛宣平,“你看啊,你現在叫趙毓。這名字聽起來特彆像包子羊湯,滿大街都是。可是人家小哥兒那名字,姬奉寧,聽著特彆的,……” 薛宣平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詞,“就是特彆的那個。”
趙毓,“……??!”
“就是,……,” 薛宣平,“唉,剛才他不是說了嗎,你依舊被供奉在岐山神宮,那你的牌位上寫著啥?”
“死人的名字才寫在牌位上呢!” 趙毓鬱悶,“應該這麼說,——我的玉牒供奉在姬氏王族白塔之上。”
薛宣平一揮手,“甭管是個啥,就是,你寫在那裡的名字是啥?”
不知怎麼了,趙毓張了張嘴,這個名字卻沒有說出口。
他還記得,當時殷忘川托人將他的海南黃花梨手串送回,上麵吊著一塊玉牌,那是最上等的羊脂玉,猶如和氏之璧,價值連城。玉牌上就刻著他曾經的名字。
——要多麼貴重的人,貴重的名字,多麼不朽的大功業,才能用如此無暇美玉刻寫名字!
他記得彼時曾經對黃樅菖說,“……它似乎什麼都不用做,就可以讓先帝跪太廟,就可以寫進宗室玉牒,就可以用美玉雕刻傳世,……”
好半天,沒人說話。
“忘了?” 薛宣平,“不能夠吧。”
趙毓的眼神透過火堆,看著琦鎮黑色的遠景,“你不是一直對祈王特彆了解,連王府的門板值多少錢都知道嗎?怎麼不知道他的名字?”
薛宣平,“瞧你說的,像你們這種帝王將相的事兒,我們這種平頭百姓就敢私下裡沒有外人的時候悄悄說兩句,撐死就是門板瓷瓶夜壺的雞毛蒜皮,說多了,要死人的。”
……
十四年,已經過去了十四年。
幾乎是他人生一半的長度。
他心底最深的洞。
當年一場宮變,文湛生母先皇後裴氏自儘,裴氏參與叛亂者被夷滅三族;首輔杜皬被迫致仕,其子小閣老被押入詔獄,三法司會審之後定成死罪,杜貴妃被廢,其子先皇三子嘉王羽瀾被禁足,杜氏一族覆滅;而趙毓自己,身世被揭,被褫奪王爵,由皇長子祈王被廢為庶民,其表哥崔珩被問罪,家產儘數被抄沒。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現在還記得,當年跪在祈王府門前,叩謝天恩,眼睜睜看著禁衛軍奉旨抄家時候的情形。
大鄭的天潢貴胄,瞬間輪落成泥碾作塵。
那個時刻,他就徹底破碎了。
這是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屍骨無存。
他並非貪戀權勢富貴,可是,他失去了活在這個世上的根基。
這十四年,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滄海桑田,——文湛登基稱帝,先帝駕崩,綺羅薨逝,西北耗時十年的戰爭,不世的功勳,重回雍京,……,等等,甚至是,他已經與文湛和好如初,他以為自己徹底輪回了,最後,他都沒有與當年的“皇長子祈王”和解。
這是他人生的最初。
卻,碎了。
……
趙毓忽然樂了,“承怡。”
薛宣平,“啥?”
趙毓,“姬承怡。”
他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可以心平氣和在薛宣平麵前說出來那個名字,那個,他以為,從來不屬於他的名字。
“嗯。” 薛宣平似乎很滿足,“這個名字挺好。”
趙毓笑著問,“你原先叫什麼?”
薛宣平,“你怎麼知道我改過名?”
趙毓,“我自然知道。”
薛宣平忽然點頭,“也對。”
趙毓,“你是我身邊的人,而且是夥夫,經你手的食物是要進我口的。這等於扼住我的咽喉,掌管我的生死,你的來曆,我自然一清二楚。我知道你是在家裡犯了事兒,逃到西北的,自然會更名換姓,而且,你的名字挺文氣的,不像你爹媽會想到的名字。”
薛宣平,“就知道你肯定什麼都知道。我原先姓牛,叫高粱。我娘生我的時候,我們家種高粱。”
趙毓又笑了,“幸虧,你娘生你的時候,你家沒種玉米,不然你就得叫牛棒子了。”
薛宣平,“你彆說,我四叔家的娃,雖然不叫牛棒子,可是他叫牛白菜。他落地的時候,家裡白菜種得不錯,那一年能吃飽飯,我奶奶沒有出去要飯。”
趙毓,“靠天吃飯,朝不保夕,唉。”
“你彆歎氣。” 薛宣平,“我們不能跟你比。不過,老趙,我覺得呀,趙毓這個名字,我聽著順氣,你那個寫在啥玉牒上的名字,姬承怡,是吧,我聽著也挺順耳,就是吧,感覺太嬌貴。”
趙毓點頭,“是挺貴的。”
薛宣平,“反正也不睡了,老趙,你跟我說說,你當年的日子,得多富貴?”
“當時年紀小,想著,那日子也挺普通的,以為大家都是這麼過日子的,後來去了西北,才知道,……” 趙毓空了一下才說,“不說彆的,織造局供奉宮廷,每年的製衣費用超過五百萬兩白銀,我的衣袍獨占八十萬兩白銀。”
薛宣平,“……?!!!”
姬承怡。
先帝長子,寵冠諸王。
他的降生,讓先帝曾經風雨飄搖的皇位穩固了下來。所以,先帝為他親赴岐山祭天,並且親手將寫著他名字的玉牒供奉在岐山神宮白塔之上,受神宮逾一千八百年的香火供奉,那是比大鄭王朝更加久遠的曆史。
半晌。
趙毓在火堆中添了木棍,看了看薛宣平,“你的嘴巴怎麼還張著?”
“嚇傻了,脫臼。”薛宣平口齒不清,“老趙,快,給我把下巴按上!”
趙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