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樅菖,“您開口,他肯定割愛,他可不敢和您爭。”
趙毓沒說話。
黃樅菖,“後來,這弓去哪兒了?”
趙毓,“我拿到西北去了。那地方是戰場,我手勁不夠,用上了弩,這張弓也就閒置了。再後來,給了奉寧,如今轉了個圈,奉寧他爹又送還給了我。”
黃樅菖收起來,“我放靶場後麵的庫房去,那裡還有幾張弓,您曾經用過的,都存著。”
他走後,趙毓一直看著水麵。
……
當年,水岸對麵有楊柳枝和花叢,鋪了一片白砂,養了兩隻仙鶴,種了一株桃花。
那個時候,殷忘川也在,隻是,他們兩個分房睡了。趙毓想著,他總覺得小殷那個時候有了些自己的小秘密,就好像他自己,自從先帝把玉熙宮給了他,他就不讓他娘有事沒事隨便跑過來幫他收拾東西了。
那一天,他同殷忘川和黃樅菖一起紮風箏,一直紮到掌燈。
三個人大約紮了十來個風箏,特彆簡單,隻是方塊的模樣,後麵拖著兩條尾巴。
趙毓挑了挑,選了一個看上去還算方正的留給越箏。那個時候,越箏還小,隻有五歲。
剩下的,他就打算明天到院子裡,和殷忘川與黃樅菖放著玩。
許是玩兒了一天,又紮了一天的風箏,累了,趙毓吃過晚飯就睡覺了。
他睡在水榭二樓。
睡到半夜,他又覺得有些餓,就睜開眼睛,忽然覺得奇怪。
本來應該漆黑一片的水榭卻是燈火通明,樓下還有人走動和說話的聲音,而且黃樅菖也不在他身邊。
他掀了被子,揉揉眼睛走到樓梯拐角那邊,就聽見崔珩的聲音,“太子殿下這個時候來,怕是不合適吧。”
是文湛到了。
崔珩與他又說了一些話,左右互相看不對眼。
文湛讓人把他的披風取了下去,有人連忙捧過來一個銀盆,裡麵有清水和棉布巾,他洗了洗手,還用布巾擦了臉,這才坐下。
黃樅菖親手捧茶,放在他的手邊。
文湛對他說,“讓鳳曉笙給我煮一碗麵。剛從微音殿過來,沒有吃東西,胃裡不舒服。”
……
雍京夜雨徹底停歇,霧氣卻漫了上來。
——怎麼忽然想到那一天?
趙毓覺得站著久了,脖子有些僵,抬手揉了揉,想著讓黃樅菖鋪床,今夜就睡在這裡,結果一轉身:
——“啊!!!!”
還是文湛。
與回憶不同。此刻的他是皇帝,不是曾經的太子。那一襲黑色緙絲龍袍,表示著,他已經是天下主宰。
“陛下,我我我,你你你,……,你怎麼在這兒?”
“什麼你你你、我我我的。”文湛有些莫名其妙,“你看什麼這麼入神?我在你身後站半天了,你都沒理我。”
“你看,茶都涼了。” 說著,他將手中的茶盞在趙毓麵前攤開,“瞧,沒熱氣了。”
趙毓把茶盞拿過去,放在桌上,“雨夜涼,彆喝這個,再給你沏一盞。黃瓜!”
“彆喊他了。” 文湛卻說,“我讓他上樓鋪床去了。”
“咦?” 趙毓有些意外。為什麼微音殿如此緊急的時刻,文湛要在宮外過夜?不過,轉念一想,他也不意外了。文湛都跑到宮外了,自然就可以在宮外過夜。
水榭本來也不是王府正房。
趙毓原本的臥房是王府最好的屋子,正正經經坐北朝南,敞亮華貴。
可不知道為什麼,今夜,這兩個人竟都沒有想到去那裡睡覺。
水榭是趙毓在夏夜納涼的地方。
地方狹窄,床鋪自然也狹窄。一張黑檀木的床,倒是極上好的木料,就是尺寸隻餘鷓鴣殿臥榻的一半大小。
原本隻有趙毓一個人,他可以翻來覆去,顛三倒四地睡覺。
可是,兩個人,就……
他們兩個都是多日未曾好好入睡,累極了的,文湛原本想著,一躺下馬上去見周公。
可是,……
當外麵服侍的人將簾幕放下,封閉狹窄的臥榻之內,隻有氣息的聲音與白曇花的香味,撕撕扯扯。
這裡曾經的記憶,透過時間的掩埋,依舊如此清晰。
就像是有人用刀子剮下一般。
這裡對於文湛,是極其特殊的地方。
十四年前的一個春夜,文湛就在水榭的樓下等了趙毓一夜。那個時候,他根本沒有奢求到樓上來。
……
“黃樅菖,你上樓看看,承怡睡了嗎?剛才我們我們說話聲音有點高,我怕把他吵醒了。”
“殿下放心,我們王爺今天用過晚膳就睡了,他睡覺您還不知道,就是天打五雷轟,我們王爺也隻當是蚊子哼哼,怎麼可能醒呢?
文湛又看了他一眼,黃樅菖連忙改口:“奴婢這就去看看。”
不一會兒,他下樓,“殿下,我們王爺睡得可香甜了,鼻涕泡都出來了。”
文湛吃完了麵,讓他們把東西收了,就對柳叢容說:“讓他們把這裡的燈熄了,你們也下去吧,我等他。”
黃樅菖看了文湛一眼,小心地說:“殿下,雖說現在已經到了春天,可是夜間寒氣重,水榭閣樓這邊又沒有禦寒的衣物和薄被,您要是在這裡著了涼,那就是奴婢們的罪過了。奴婢鬥膽說一句,如果您有話對王爺說,奴婢這就上樓把王爺請下來,您把想說話告訴王爺,就不要再在這裡等了。”
文湛甚至都沒有看他:“不用去了。他睡著了不喜歡被人半夜叫起來,我可以等。”
過了一會兒,柳叢容說:“殿下,明天一早還要見杜矐,問詢東海軍餉的事情。水榭前麵是花廳,有床也有被子,奴婢伺候您到那裡歇息吧。”
文湛看了他一眼:“要歇,你去歇息去。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裡等。”
他聲音不高,卻有著懾人的冷意。
屋子中有片刻死寂。
看文湛當真動氣了,無人敢勸,柳叢容把文湛的披風放在那邊的木椅上,連忙吹熄了紗燈,和黃瓜一起出去了。
屋子裡一下子就暗了下來,外麵安靜極了。
文湛坐在木椅上,看著窗外,姿勢端正的就好像正在毓正宮讀書,甚至帶幾分虔誠的味道,仿佛那個盛氣淩人,順者昌逆者亡的太子,一下子成聖人麵前乖巧的布衣學生。
……
簾幕圍著,白曇花的味道越發濃重。
文湛忽然半撐著身子,起來,他聽見自己的呼吸也濃重了起來,緩緩低下頭,在趙毓的嘴角親了一下。
卻,驚醒了他,“怎麼了?”
翻身壓了過去。
暗,周圍暗到透不出一點點的光。
今夜不知道怎麼了,這事就是做不成。趙毓全身都是僵的,後來文湛用了些蠻力,也得逞了,……
“承怡,……,忍一忍,……”
求|歡,帶著些許低三下四的意味。
怎麼會有這麼強烈的欲|念?獸一般,似乎作為人的畫皮都要碎裂開來,姬氏王族古老的凶性。
這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微音殿到底出了什麼事?
那道八百裡加急的軍情,究竟說了什麼?
趙毓額頭全是冷汗,他疼到難以忍受,攥了拳頭,沒有推開文湛,卻是用力捶了幾下床板,文湛動作就停了,硬生生地退了出去。
依舊維持個耳鬢廝磨的形狀,額頭緊緊抵著額頭,卻彌漫著一股苦悶的情緒。
半晌,沒人說話。
隨後,文湛起身,披衣下樓。
趙毓一個人躺了會兒,原本的困意驟然消失,可是身體上的疲累卻像是依附在骨頭上了一樣,正在一絲一絲滲透:
——不行,這樣下去絕對不行。
可以預見,未來這些天必定凶險異常,不睡覺絕對不行。
他起來,扯過衣服穿好,想要叫文湛上來,彆折騰了,安心睡覺。
卻在樓梯拐角處,站住了。
他看著樓下,文湛就在那裡坐著,手邊是黃樅菖奉的茶,不知道是涼,還是熱。
這樣的場景,透過時間,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
還是那一天,十四年前。
文湛命令柳從容,“你先出去,告訴外麵人,後退二十步。”
“是,殿下。”
崔珩,“太子殿下想要和我說什麼?”
文湛說,“崔公子是祥貴妃的親侄子,也是承怡的表哥,論國法,你是外戚,論私情,你也是小王的親戚,隻是天家骨肉不比常人,我們並不熟悉。可是不熟悉歸不熟悉,並不是沒有情誼在。”
崔珩雙手抱肩,斜著靠在門框上,冷笑了一聲。
文湛則繼續,“崔公子,恕小王無禮,實話說一句,你多年來的所作所為,不能稱之為巨商,隻不過是追名逐利的市井小人罷了,種種作為,與崔公子本身所秉持的商政大家風範實則大相徑庭。”
崔珩手放了下來,臉色也凝重了起來。
文湛細數了崔珩幾項罪名。
“崔珩,這幾項罪過,任意一件挑揀出來,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如你這般大奸大惡之人,小王尚且與你對坐,平靜談話,你不覺得羞愧嗎?”
崔珩死死的盯著他,突然一笑,居然帶著點江左十裡煙雨,垂柳絲絲,清溪潺潺,桃花遍地的味道。
崔珩,“太子殿下所說的這些,有些是真的,有些卻是假的。這其中的波譎雲詭,我知道,太子殿下也知道。如今崔某隻問殿下,意欲何為?”
文湛淡笑著,端著茶盞,不喝,卻是仔細看裡麵的茶。
這是君山銀針,產自嶽陽洞庭湖,衝泡後,雀舌含珠,刀叢林裡,名貴異常。
片刻之後,文湛又把茶盞放了回去。
他也站了起來,說,“崔公子,小王愛重你的才華,並不忍心相逼若此。小王說句明話,若崔公子為我所用,他日封疆入閣,指日可待。”
同時,文湛不等崔珩說話,他又說,“崔公子一直在江南經商,久不在雍京,不知小王脾氣。小王也可一並告知。小王家法甚嚴,唯獨對從小一起長大的長兄承怡寬厚,除此之外,再無例外。”
文湛忽然一笑,豔到極點,帶著肅殺,“凡不能為小王所用者,亦不能為他人所用。不知小王言語,崔公子可明白?”
這是文湛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親自開口招攬崔珩。
崔珩忽然一聲大笑,“哈,太子殿下高看我了。崔某並無如此宏圖大誌。崔某出身寒門,冬瓜甘薯未必不能了此一生,奈何心有牽掛,不得不籌謀十年,機關算儘。崔某也不求名利雙全,隻不過想求一清淨之所,安身立命而已。隻不過,雍京這裡不是崔某心儀之所。”
文湛,“哦?承怡這所宅院還不算嗎?茅簷草舍,月淡風清,如果願意,尚可有佳人為伴,這難道不是世外桃源?”
崔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外麵,“有太子殿下在的地方,就不是清淨之所。外麵刀光劍影,殺氣重重,還有妖氣,以及爭名逐利的腐臭之氣。”
文湛淡淡一笑,像極了他手中的茶,淡色的,幾乎就是清水的味道。
“那要看人心。這裡有水,有花,有田舍,亦有獵場。可漁,可獵,可調素琴,可花前月下,……”
“亦可談笑定乾坤!”
……
崔珩不知道,文湛不知道,當年,趙毓就在樓上,安靜看著他們。
然後,文湛依然不知道,那個春夜,他在樓下等了他一夜,而他在樓上,也看了他一夜。那個時候,文湛虔誠的像個聖人麵前乖巧的布衣學生,一直半垂著眼瞼,並不知道,隻要微微抬頭,就會看到他的。
停了雨的雍京,夜晚涼風起來。水榭這裡本就跑風漏氣,文湛手邊的茶水已然涼透。他不喝了,就站起來,想要回樓上,微微抬起來眼瞼,卻看到了樓梯拐角處,一直安靜看著他的趙毓。
“你怎麼起身下床了?”
“這話應該我問你吧。” 趙毓扶著樓梯扶手下樓,“看什麼這麼入神?”
“那邊,……” 文湛下巴點了點方位,“臨水的院落,種了一株桃花,早就開敗了。”
那裡,當年,是殷忘川住在王府時候的院落。趙毓微微歎口氣,“多少年的老黃曆了,提他乾嘛?”
“不提他,那提我們。” 文湛微微低下頭,沒有看趙毓,“很多年前,我在這裡,等了你一夜,我,……”
“嗯。” 趙毓點頭,“我知道。那一夜,你先把老崔罵了一頓,此後多少年,他隻要一提起這個場景,就恨你恨得牙根癢癢。這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人強摁著低頭,這口氣似乎人臨死之前最後那一下子,就此被憋住,再也出不來。並且,時過境遷之後,你做了他的主上,他成了你的臣子,崔珩就更加無能為力。我估摸著,此後,他叫你’小狼崽子’這個稱呼時候,又多加了幾分咬牙切齒,也就是為了這事兒。”
文湛一雙眼睛死死盯著他,“你知道?”
“我知道。那天我睡得早,你一來水榭我就醒了,就在樓上看著你們說話。” 趙毓說著,拿著文湛喝過的茶水抿了一口,“然後,你又讓黃樅菖上樓看我醒了沒,是我讓黃樅菖說我睡著,我記得,你就把他們都打發走了,一個人坐在這裡。”
文湛,“……”
趙毓,“當時我想著,你一抬頭就能看到我,結果,你一直低著頭,一坐就是一整夜。”
忽然,就沒有人說話了。
周圍的聲音,似乎是一瞬之間靜默下來的,隻餘下,雍京夜風蕭蕭肅肅,在王府亭台樓閣中穿行。
“你當時為什麼不下來?”
“我想著,……” 趙毓將茶盞又放回桌麵上,“你坐一會兒,就走了。”
“你巴不得我走。”文湛忽然覺得嘴巴裡發苦,應該是方才喝的茶水沏得太濃釅,濃的發苦,“我當年都沒有奢求獨占你,就是想著,你在身邊給我留個位子就好,就這點念想,都是我用命求來的!”
趙毓聽著心裡一揪一揪的,張了張嘴巴。
然後,就聽見文湛又來了一句,“你有心肝兒,你就是不要我。”
這是文湛給了個台階。這個時候,隻要趙毓回一句“我的心肝兒不就是你嘛?”今晚這事就囫圇過去了。
可是,不知道怎麼了,趙毓就沒吱聲。
文湛覺得今夜喝的茶水更苦了。
他知道翻舊賬挺沒勁的,伸手扯了趙毓的手腕子,拉著上了樓。
兩人安安分分躺好。不幸的是,原本就被打成碎片的睡意,此時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趙毓翻來覆去,又坐了起來,想著,起來把早膳吃了,等天亮之後就不用再折騰吃飯這事兒了。結果,他一起來,文湛也坐起來。一張床,文湛原本躺在外麵,此時,剛好守著床沿,把趙毓堵在裡麵。
文湛看著他,“你想乾什麼?”
趙毓,“……”
文湛不說話,就等著他。
趙毓沒辦法,“我想下樓吃點東西。”
“你彆動。” 文湛扯過衣服披好,下床,“我給你拿。”
結果,他人都走到樓梯拐角了,還不忘記轉身又吩咐了一遍,“你彆動,你就在那裡待著。”
似乎,怕他跑了一般。
不一會兒,文湛端著一碟子酥糕上樓,看著趙毓一臉懵,卻乖乖待在床上,很是滿意。
他坐在床邊,把碟子放在趙毓手邊的被褥上,“吃吧。”
趙毓,“我能到那邊椅子上吃嗎?”
文湛搖頭,“不行。”
趙毓,“可是,這酥糕吃著太噎人,我想就著茶水。”
文湛,“你先吃,等你噎著了,我再給你倒水。”
趙毓苦著臉,“小祖宗,彆這麼整治我,咱說好的,不翻舊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