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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毓睡得昏天黑地,等他似乎要醒過來,便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身邊,空無一人。於是便要將手縮回來,卻被人握住了。於是,他就著這個,把那人的手指拉到嘴唇邊上,輕輕親了一口。
“醒了?”
“嗯。”
“醒了就起來吧。” 文湛沒有抽回手指,就這樣被趙毓拉著,手指腹輕輕摸著趙毓的手指,“我讓人從宮裡宣了廚子過來,按照你的口味做了幾樣小菜,也熬了白粥,你起來,正好吃點。”
趙毓抓了抓頭發,迷迷糊糊從床上坐起來,發現外麵依然很暗,並且又下雨了。
文湛沒有問他他們臨睡前那個問題,——承怡,如果放任山海關亂起來,……
因為,趙毓口中的“容後再議”就是不再議了。
飯菜就擺在水榭當中。
敞開的雕花窗子,被煙水籠罩,沿著水岸生長的茶花樹叢作為背景,此時黑雲壓蓋的雍京,也顯現出一絲的詩情畫意。
趙毓用筷子夾起來一塊清蒸的山藥,沾了沾醃漬桂花醬,“柳密也在微音殿?北境軍情,需要他督察院嗎?”一邊說著,一邊把山藥送到文湛口邊,“嘗嘗這個,知道你不愛吃甜膩的東西,這個桂花醬是用鹽醃製的。如果你覺得能吃,我讓黃瓜多醃點兒,留著給你沾點心吃。”
文湛咬了一口,“嗯,挺好吃的。” 隨後,他細細吞咽了,才說,“北境軍情不需要督察院,不過,微音殿上各方勢力都在,我嫌他們吵鬨起來沒有章法,讓柳密過去鎮在那裡,他們說話也有所顧忌,省得吵鬨得我腦仁兒疼。”
趙毓,“……”
這次文湛喂了他一口火炙鹿肉,“嘗嘗這個,剛從南苑送來的鹿腿,雖然不是我親手獵的,不過也是新鮮的。”
趙毓忽然想起來,今年開春,他在崔珩家中住,黃樅菖奉命來送文湛親手獵殺的鹿,……
“聖上親手獵的呀。~~~~”崔珩陰陽怪氣地來了一句,“那他老人家最近心氣應該不太順。”
趙毓看了崔珩一眼,“又亂說話。”
“我可沒亂說。你沒見剛才那鹿抬進來的樣子,死不瞑目啊。身上插|了得有,……”崔珩眼球向左邊轉了轉,當真是回想起方才看到的情景,手指攢動,數著數,“一、二、三,……,大約得有七八枝長箭,每一支都不致命,活生生的放血,我都替那頭鹿疼的慌。血肉模糊,慘不忍睹!死不瞑目,當真是死不瞑目啊。”
……
思緒回轉,趙毓笑著,說了一句,“不是你親手獵的,就是味道差點。”
此時,黃樅菖端著一個木盤,裡麵放了兩盅鬆茸湯,走過來。聽趙毓這樣說,他麵無表情,隻是低垂著的眼睛翻了個白眼,——鹿就是鹿,死在誰手中也都還是鹿,變不成豬。味道還能有啥不一樣?
“嗯。” 文湛卻異常受用,“以後你吃的鹿肉,我去獵。”
趙毓,“這次在微音殿議事,叫蘭芝社的人了嗎?東南賦稅占軍費大頭,在征稅之前,也總得讓人家說說話。”
“我直接宣沈熙載覲見。” 文湛說,“也就不用其他人再傳話了。”
趙毓,“這個人,雖然僅僅是三品光祿大夫,卻執蘭芝社牛耳,他在也好。不過,……”
文湛,“嗯?”
趙毓,“這人一貫談玄,要是在微音殿上揣著明白裝糊塗,在諸位大人議事的時候背起了《論語》,實在不像個樣子。 ”
文湛,“如此情景,眼看朝廷出兵在即,征稅是必然的,他不在此時為蘭芝社多爭奪一些利益,反而不合時宜談玄,不像他所作所為。而且,他也沒有談玄。微音殿上的確有人背經書,不過背得不是《論語》,而是《孟子》,—— 我四十不動心……善養吾浩然之氣。”
趙毓樂了,“誰啊,挑的句子還挺應景。” 說著,拿著勺子吃粥。
文湛,“柳密。”
趙毓笑得口中白粥都噴了出來,“沈熙載一貫清高,總是藐視凡塵,有事兒沒事兒整個子曰詩雲,顯示自己並非紅塵俗物。其實,他背得那些經書,對於他來說,也就是個解悶兒的玩意兒,他的理解也未必有多深刻。可是,柳密不一樣。柳總憲出身寒門,這些對於他來說,就是身家性命,就是高爵厚祿,就是君王厚望,就是大正。當真要論起來,恐怕這些書中,每個字,都刻在柳密的骨頭渣裡,剜都剜不掉。論背書,十個沈熙載在柳密麵前,都是菜瓜。”
“不過,……,文湛,柳密一貫不開口,他怎麼會在微音殿上背書呢?”
文湛,“顧澹、查伊瑝話裡話外說,西北數百年戰局方歇,此時正是休養生息之時,北境之事,綏靖、安撫、妥協,任何一種選擇都可,就是不能再出兵。否則,朕這個皇帝,就有窮兵黷武之嫌。隨後,將話頭扔給柳密。柳密沒接,背了《孟子》,用你的話說,也是微音殿上一景。”
趙毓聽著就是一挑眉,原本溫和的眉,不知怎的,竟然像是劍一般生出一股殺意,像是野獸受到挑釁。
文湛,“沒事。你去西北這十年,書生們沒少說興亡百姓苦,我為了大業窮兵黷武,還說,西北蠻荒之地,棄了就棄了,沒必要壓榨東南賦稅,擴無用荒土入國境。這種話,聽多了,也就習慣了。”
趙毓,“我大鄭國土,西高東低,如果丟失西北,中原至東南無險可守,根本就是砧板上的魚肉了。小時候,老爹不止一次拿著堪輿圖教導我,——大鄭第一道關是嘉峪關,第二道是娘子關,第三道就是雍京西端。倘若有兵災,山河玻碎,到了非丟城棄地保存兵力不可的地步,江南可棄,中原可棄,隻要重兵守住這三道關口,大鄭依然可以東山再起、收複河山。當然,西疆平定,那些土地就算是荒漠,隻要握在手中,大鄭江山社稷無可撼動,這些,書生們不知?”
“他們不知,方是本分。”文湛平淡回答,“承怡,先帝教導你的,是帝王術。”
帝王術,又是帝王術。
異常不合時宜,卻又異常合時宜。
趙毓歎口氣,“文湛,幸虧,主上是你。”
他忽然動了個念,“陛下,我有一個疑問。您這淡泊的樣子,隨便那些書生怎麼說話也不惱,究竟是仁德,還是傲慢?”
聞言,皇帝不答,僅莞爾一笑,隱著千年皇族血脈的珍稀與驕傲。
趙毓,“一會兒吃完飯,你肯定去微音殿,我也回宮一趟。我尋思著,回玉熙宮把那個玄鐵虎符拿出來,放在祈王府也好,隨身帶著也成,總歸,以後應該能用得上。”
“好。”文湛點頭,“一起走。”
趙毓,“分開走吧。多事之秋,彆嚇著人。”
文湛,“隨你。”
……
趙毓,“閨女,你七叔送的吃食,你沒嘗嘗?”
趙格非搖頭,“祖母說了,禿黃油她不愛用,嫌膩,還說那是您的口味,等您回去,給您拌米飯吃。還有些點心,倒是真挺好吃的。”
這是大正宮的玉熙宮。
正殿大門敞開,可以看到外麵的園林。
連著兩天的雨水,已經將泥土澆透,宮門內本就是一片奇花異草,此時被氤氳霧水籠蓋,散出馥鬱芬芳。
趙格非在點茶。
茶粉放入建盞,用銀壺衝入沸水,她手中茶筅快速擊拂,沫浡浮現。
黃樅菖幫趙毓找完了書,就極認真將海黃書桌上的玄鐵虎符收好。
而趙毓,則在書櫃前麵,兩隻眼睛像是風吹過的柳樹枝條一般,隨意飄動,掃著那一排一排被分揀出來裝訂成冊的山河圖,伸手,拿下來一本,打開。
——北境。
原本遠在凍土如同被曆史封凍一般的關隘,此時如鋒刃烈焰一般。
趙格非將三個茶盞放入托盤中,同時,又在托盤中放了一個小瓷盤,裡麵是幾朵粉嫩的荷花。她端到這邊,“爹,黃瓜叔,喝茶吃些點心。這就是七叔的人從南邊帶過來荷花酥。”
“好,黃瓜,咱先歇歇。”
趙毓說著,就把北境圖放在桌麵上,順手把趙格非手中的托盤拿過來,將茶點在桌麵上鋪開,三個人圍著,開始吃喝。
趙格非看了看趙毓一身行頭,忽然笑了,說,“爹,我從來沒見過您穿黑色緙絲翔鸞紋的衣袍,您這一身,還挺精神。”
大鄭律法,隻有名字寫在宗室玉牒上的王公才能穿此等顏色,此等紋路的錦繡衣袍,其他人,敢沾身,就是僭越,就是死罪。
“唉。” 趙毓歎氣,“這不是要乾活嘛,得先扮上。”
趙格非問,“親爹,您這個意思,是您親自出兵?”
趙毓搖頭,“不是,出兵這活兒應該和我沒什麼關係。這其中牽扯到北境總督徐紹,北境諸藩,蘭芝社,定國公裴檀,天下第一雄關山海關的駐守,薊遼總督白策,雍京內各方勢力,等等,都攪和在一起,比麻花還扭,比亂麻團還亂。我身份特殊,要是再摻和進去,再把西北扯進來,讓好不容易平和的西疆局勢再起波瀾,那就當真熱鬨了。我想著,雍京畢竟不是戲台子,安寧冷清比熱鬨要重要得多。”
“還有,……”
……
皇帝,“承怡,如果放任山海關亂起來,……”
……
“還有。” 趙毓說,“你六叔,應該也有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