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泛起波瀾。
靠近微音殿這一側的岸邊圍著漢白玉的欄杆,水中種了紅蓮。這是大鄭禁宮獨有的蓮花,濃重的紅色,有些花瓣甚至近似於黑,搖曳著千年前古老綺麗的傳說,極魅惑,卻也極危險。
蓮池邊站著一個人,……
“言慎。” 微音殿中,內閣大學士顧澹叫柳密,稱呼的是他的字,“這一次,還是背《孟子》嗎?”
這是禦前聽政!
柳密聽見顧澹與自己說話,隻是將視線從蓮池外移了過來,卻沒有說話。
顧澹又說,“西北諸藩手握軍政大權多年,有些家族甚至已經傳承數代,勢力上盤根錯節,督察院查辦起來可是要多費功夫。不過,總憲大人慎密,隻要用心做事,不偏不倚,差事自然不會辦差。”
聞言,柳密笑著一拱手,“顧閣老謬讚。柳密無他,忠君之事而已。不過,……”
他又是一笑,“西北諸藩如何,柳密無置喙之地。我已辭去督察院之職,不日調任戶部。”
顧澹極力壓住震驚,溫和地說,“原來言慎就是新任戶部尚書。”
微音殿霎時,鴉雀無聲。
唯獨留下禦座之上的文湛,玉白色的手指,端著建盞細微喝茶的聲響。
如果戶部依舊在蘭芝社手中,元承行可以發債票湊軍餉,趙毓的虎符可以強悍鎮壓,可是,終究是名不正。
名不正則言不順。
可是,一旦戶部真正在柳密,也就是說,在皇帝手中!
——東南賦稅將任由皇帝予取予奪!
原戶部尚書梁崇山,背靠蘭芝社,怎麼就沒能把這個位子牢牢坐穩呢?
……
再向前,……
趙毓停住。
從壽春宮出來,他撐著傘走了很久,不知覺就到了這裡。
微音殿。——黑瓦朱牆並不宏偉,殿外四周開闊,站著幾排石像一般的禦林軍。這裡沒有禁宮中其他宮殿的雕梁畫棟,也沒有禦園水榭亭台的煙雨朦朧,卻獨有一份肅穆和端莊。
這是皇帝處理機要大事的地方。
這是王朝的紀要中樞。
宮殿的燈火灑下點點碎金,印在波浪上,明滅搖動,猶如萬千遊魚渡過滄海。
眼前就是一片紅蓮。
他的手指在漢白玉的欄杆上敲擊了幾下,滴落的雨水蒙在他手指上,有些涼意。
“怎麼,陛下還是不見你?”
突然出現的聲音,趙毓一哆嗦,扭回身,發現是燕王,於是連忙行禮,手中的傘就顯得有些累贅,燕王伸手一擋。
“行了,彆弄這些虛禮了。”
“王叔怎麼不在殿內?”
“陛下召文官們議事。” 燕王說,“我出來透口氣,沒想到就看到你。”
趙毓,“我來是因為……”
燕王,“令嶽的事。”
“呃,……” 趙毓不知道要怎麼說,“算是吧。不過,王叔,我……”
燕王歎氣,“你現在處境艱難,隻陛下不見你這一條,你就身處劣勢。”
趙毓,“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我都明白。” 燕王點頭,伸手拍了拍趙毓的右肩膀,避開了他受傷的左肩,“我讓你潔身自好,身邊堅清壁野,就是為了讓你不給言官再彈劾的口實。這樣做,甚至不是為了防小人,防得恰恰是那些大義凜然的君子們。陛下不見你,你就失去了在禦前自辯的機會,功過任由外人評說,真相則失之毫厘謬之千裡。 ”
趙毓,“王叔,其實陛下與我,……”
燕王,“陛下天恩莫測。他不見你,自有不見你的因故。奉寧多次在禦前請旨見你,陛下也沒準。此時,你務必要忍耐,不可授人以口實。如若陛下與你天家骨肉起蕭牆之禍,恐奸佞小人趁機作亂。”
趙毓無語,長長歎口氣。
燕王以為趙毓終於聽進去他的勸說,又拍了拍他的右肩膀,“你與西北藩鎮關係太密,此時需要後退一步。”
趙毓,“啊?”
燕王,“你夫人亡故多年,你未續弦,所以,在朝野眼中,你依舊隸屬於西北諸藩。如果此時,你續一門親事,這道難題迎刃而解。”
趙毓,“王叔您這就難為我了。我有枕邊人了。”
燕王點頭,“我知道,你上次也說明白了。我並非讓你放棄他,隻是,讓你再續弦而已。婚姻,上承繼宗廟,下綿延子嗣,這兩樣,你那位愛寵什麼都不能做,他也無法替你洗脫西北藩鎮的底子。承怡,此時並非兒女情長的時候。”
趙毓搖頭,“王叔,這個就彆想了。我已心有所屬,再者,想要用聯姻脫身,小門小戶不管用,高門大戶又是一場權力搏殺,忒麻煩。我也不年輕了,晚上就想摟著他睡個大頭覺,我真沒心思和枕邊人以及她的家族扯淡了。”
燕王卻說,“如果我說,想與你聯姻的是謝氏?”
謝枯榮家族。
書香門第,數百年的名門望族,足可以清洗趙毓“西北藩鎮”底子的高門。
而且,更妙的是,謝氏與趙毓交好。
趙毓,“去年,謝枯榮就想要把嫡次女給我,那個女娃就比我閨女大個一兩歲,這不胡鬨嗎?”
燕王,“這一次,謝氏許嫁的是嫡長女。”
趙毓笑裂了,“彆以為我沒看過謝氏族譜就蒙我。他們家嫡長女是謝純熙,我閨女的老師,早就嫁人了。嫁的人家就是梅帝師的孫子,是位翰林,現在,那後生就在微音殿呢。”
燕王眼神異常,“對,就是她。”
趙毓一愣。
燕王,“謝家與我說的時候,我也覺得匪夷所思。一來,這位謝夫人依舊是梅家婦,再來,這位謝夫人,恐難再生養。可如今我看你這情形,……”
趙毓沒說話。
燕王,“謝家說,他們將此女許你做繼室,同時,將其一庶妹陪嫁做媵妾。”
趙毓陡然一樂,“這是結親還是結仇?他們老謝家想要省米糧,把倆大姑娘打發到我家吃喝?”
“說這話,你不混賬嗎?” 燕王說,“既然是聯姻,須得為你生養子嗣,那位媵妾就專司此職。我想,謝家足夠誠意了。”
對,趙毓心說,——足夠誠意,並且,可怕的是,這一針,紮自己的脈,紮得也太準了些。
謝十一,這位女子,在世人眼中是極其不合適的聯姻對象,違背了宗法,違背了人倫,卻是趙毓願意點頭的聯姻對象。
當然,前提是,他想要聯姻。
能提出這個普通人看來匪夷所思提議的人,必須對趙毓有著極其恐怖的洞察與認知。
此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