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大田獵II(1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6680 字 8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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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奔?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今夜,外有山海關外八百裡軍情,內有微音殿上唇槍舌戰,即使作為皇帝的文湛,他的“私奔”,也隻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連紅牆都無法觸碰。就算能僥幸躲開一時,一碰到高聳紅牆上覆蓋的黑色琉璃瓦,就會被碾成齏粉。

“方才我看了看竹林的地形。” 文湛自己站起來,單手握住趙毓,也將他從滿是紫竹落葉的地麵上拉起來,“柳從容他們在那邊,我們從這邊走。”

回到雍京這幾年,趙毓有的時候恍惚,他回歸了一個古老而堅固的殼子中。他生於斯長於斯,自發長出適應殼子的血肉,即使有些不適應的地方,也應該一並砍去,這似乎是理所應當的。隻是,為什麼當文湛扯住他的腕骨去“私奔”,他卻有一種不合時宜的向往?

這是一場恣意的行為,甚至可以說的上是暴|行。

“承怡,我記得小時候來過這裡。”文湛在夜裡,似乎狼一般,不會迷路,“沒有這麼淩亂。”

“我都說了,你不喜歡紫竹林,他們不會費心打理,荒廢了。”

“哦。” 文湛的聲音似乎可惜,似乎又不那麼可惜。

“大正宮的主人換過多少代了。” 趙毓,“這片土地上的花草,都要按照君王的喜好來種植。太|祖喜歡迎春,和蘇太子喜歡紅蓮,憲宗喜歡薔薇,先帝喜歡紫竹,今上,……呃,你沒什麼偏好,所以留著一池紅蓮,還有野蠻生長的紫竹。”

司禮監掌印柳從容似乎發現他們不見了。

周圍也多了禁衛軍的聲音。

他們從紫竹林穿出,在半人高的草叢中下山,一路轉向太液池邊。

繁茂樹木之間,是細水汩汩流過,穿過幾塊嶙峋的太湖石頭,驟然從高處垂落,猶如纖細的瀑布,自九天飛流直下,砸入池水,激蕩起萬千水花。千年皇家園林,時間已經撫平了起初突兀的煌煌,留下的儘是古樸厚重,與“天人合一,道法自然”。

他們兩個躲在金合歡樹後,看著已經顯出焦急和恐懼情緒的禁衛軍們從眼前趟過,趙毓忽然有些良心發現,“是不是有些過分?”

遠處就是微音殿。

如同浩瀚煙波中一島。

陡然被點亮,陰雲遮月之下,亮如白晝,薄透似琉璃!

文湛轉身向它的反方向,“陪我去宮牆邊走走。”

大正宮九門已經關閉,護軍似乎早已經得到命令,已經將城門把守到水泄不通。

無法靠近了。

再向前,就是大正宮儘頭,外邊就是人間。

文湛,“血與鐵。”

因為他的聲音太低,趙毓沒聽清,“什麼?”

“血與鐵。” 文湛重複了一遍,“我聽你說過,紅牆就是血,而黑色的琉璃瓦,是鐵。”

趙毓,“今天沒有雨水,等到下雨的夜再到宮牆這邊,就可以看到紅色在流淌,真和血一樣。”

文湛看著不遠處的宮牆,“血與鐵,姬氏王族定鼎天下的根基,即使傳國玉璽上用小篆鐫刻著‘受命於天’。”

趙毓看著他,此時,文湛的眼神如同他的聲音一般,非常平淡,沒有起伏。那裡,既不是牢籠也不是人間權力極致的邊界。那裡,僅僅隻是一道高牆而已。

“哥哥。” 文湛忽然輕笑,“我們做吧。”

趙毓,“……?!”

扣住他腕骨的地方,焚燒一般的灼熱。

冷宮後麵的溫泉水也被廢棄了,纏繞著葡萄藤的鬆柏與垂柳填滿了這份荒蕪。古老的漢白玉雕上布滿著苔蘚,然而,那之上,就是繁盛的水仙,馥鬱的香氣覆蓋了風信子,鳶尾,茉莉和朱紅色|欲滴落的罌|粟。

夜晚,淩翅鳥的幾聲名叫,喚醒潺潺流水。氤氳的水霧,可以把一些金石燥烈的聲音掩蓋,又似乎無法掩蓋什麼,愈加放肆了。

趙毓的手指抓住古老漢白玉雕刻的鄰水花紋,手指深深插|入花泥當中,極用力,甚至在手腕處可以看到纏繞著青藍色的血管,透過白皙如生宣的皮,在交纏。

“王爺,您不能進去!”

“王爺,萬萬不可……”

外麵有人阻攔,卻攔不住了。黃樅菖高起的聲音,帶著特有的尖細,好似鞭子一般,直接抽在趙毓的神誌上,讓他瞬間清醒!而文湛也不遑多讓,並且他下手動作極快,一把攬過趙毓的身子,將他擋在身後。

有人闖入這片迷離之境。

皇帝看著來人,平淡冷靜的聲音,一如在微音殿般居高臨下,“燕王叔,何事?”

燕王卻不敢直視!他借著水汽與花木的阻擋,向後退了幾步,彆開眼。好半晌,這位久經沙場的王族大宗正才算找到自己的聲音,壓抑,恐懼,卻好歹是句完整的話語,“陛下,臣為承怡之事而來。”

文湛,“請王叔園外等候。”

如蒙大赦,燕王向後退。夜晚沒有月光,漫天星鬥無法照亮他眼前的事與人,燕王轉身的時候甚至撞到了斑駁的石雕。

等了好一會兒,周圍除了幾聲令這裡更加幽靜的鳥鳴,什麼都離去了,趙毓終於長長出了口氣,才說,“完了。”

文湛沒吱聲。

趙毓,“陛下,咱們怎麼出去?”

忽然感覺到天旋地轉,被文湛打橫抱了起來,沾了溫水的緙絲袍裹在他身上。

隨後,皇帝平淡的聲音,“走出去。”

趙毓,“……!!!!”

——荒淫暴虐。這是當年,有人評價還是東宮時的文湛。燕王聽過,卻沒放心上。這句評價過於大逆不道,也與實情出入過大。十四年來,登基之後的文湛,近在遲尺卻帶著虛幻,仿若千年王朝的祖宗之法凝聚為人。燕王原本以為,這等悖逆言論不過是政敵一句詆毀,覆亡之前的垂死掙紮。

如今……

皇帝猶如剝離一層畫皮,帶著恣意妄為之後的凶性。他衣冠不整,卻神情自若,猶如微音殿問政般的端正。他的雙手懷中抱著一個人。那人遍體裹著黑色緙絲的衣袍,看不清楚麵孔,纖細修長。——男人!即使再細瘦,這樣的身量,也是一個男人。

那人露出一隻右臂,吊在皇帝的脖頸之上。這條胳膊,蒼白細瘦,皮很薄,火光映照上去,手腕處甚至有些極細的青藍色血管在蜿蜒纏繞,像極了名貴的瓷,藏於大正宮深處,不見天日。

神使鬼差,燕王腦中過了一個場景:幾天前,封地,夜晚狩獵之時,麵對篝火,趙毓露出右臂。——這樣的手,居然能縱馬馳騁,彎弓引箭?

“承怡……”

文湛一挑眉,“承怡?”

此時,燕王方才回神,——糟了……怎麼想到承怡身上去了!

文湛異常平淡開口,“王叔,是要勸諫嗎?”

勸諫?

……諫什麼?

燕王自知,如果不是今夜軍情緊急他留在大正宮,並且又因為聽說微音殿上陛下因為承怡與殷忘川的舊事暴怒,因而冒死闖入禁地,他根本不會知道,陛下居然有內寵!

然而,這需要勸諫嗎?

不要說他們這種王族權貴、微音殿上的重臣,就算是外麵普通士子商人,但凡有些柴米,在律法允許的範圍內,誰家沒幾位小星侍姬?

堂堂陛下空懸後宮,有內寵,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嗎?

燕王,“陛下有言官,勸諫這種事,臣就不越俎代庖了。”

此時,司禮監秉筆黃樅菖異常突兀插了一句,“請王爺到微音殿等候。”

突兀到燕王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這是僭越!而,皇帝隻是微微挑一下眉,那雙鴉翅般眉帶著一絲不可明說的意味深長。

“陛下。” 然而燕王則說,“臣說的是家事,在微音殿不合適。”

“既然是家事,……” 此時,文湛將懷中之人重新用力摟了摟,“那就請王叔長話短說。”

“在這?” 燕王愣了。

文湛反問,“有何不妥?”

似乎,好像,大概,……,嚴格說起來,似乎也沒有不妥。

內寵,內侍,陛下與王叔,都是“一家人”。

燕王,“陛下,臣想說承怡的事情,這……”

文湛,“朕的枕邊人,沒有資格聽?”

“不是。” 燕王心說,祖宗,您都說這是您的枕邊人了,等閒旁人看在您的麵子上都不敢怠慢,隻是這“承怡”的事情比較複雜,他又說,“事涉先帝與高昌王,陛下,這……”

文湛又微微挑眉,——他這個動作與當時在封地河穀的趙毓簡直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