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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溫嶺。”趙毓忽然說,“我在南苑見了你舅,我原本以為你會跟著溫公爺在南苑圍獵。”
溫嶺卻說,“陛下倒是有旨意,我舅可以帶一族中子弟入南苑。可我這不是有公差嗎?我領著俸祿,我們順天府衙門中的事才是正經公事。”
聞言,趙毓輕笑出聲,“溫嶺,你知不知道此時在南苑是個什麼意思?”
“當然知道,我也不傻。”溫嶺說,“我舅沒兒子,此時他同哪個族中子弟進南苑,哪個以後就可能是世子。”
趙毓,“你不想做靖淵公世子?”
溫嶺,“說不想,也沒人信,畢竟這是潑天的權勢與富貴;可要說我想做世子,我又真沒這個想法。就比如這次,第一耳朵聽到要跟著我舅到南苑,我的反應隻是,獵那些兔子也沒啥用,我也不缺燜兔子吃。反倒是我們衙門口接到清淤的命令更像是正經事,這南來北往的河道要是斷了,波及的人太多,太多人的口糧要受損。我娘也覺得我的想法比較正經,她也不喜歡我到獵場傻啦吧唧地追兔子吃。”
趙毓又笑,“溫姐姐一向有大智慧。”
溫嶺,“再說,我舅又不老,又不是確定這輩子就一定生不出兒子了。沒準兒過兩年,他就能生出世子了,我就不去湊這個熱鬨了。”
趙毓意味不明“誒”了一聲。
溫嶺,“要說我舅也是文韜武略,就是在生兒子這事兒上耽擱了。族裡長輩們把他按在雍京,哪兒都不讓動,就讓他生兒子。結果我舅努力了這十幾年,公府依舊沒有世子。”
趙毓忽然爆笑出聲,卻看見文湛不是很讚同地看著他,於是強迫自己竭儘全力收斂笑聲,平穩語氣說,“其實吧,你舅也不是那麼努力……”
“不能吧。”溫嶺想了想,“我舅還不努力啊?他都不出後宅!我有時候去公府,看見那一園子的小老婆嘰嘰喳喳的,像一水塘子的鴨子在呱呱呱,就沒個清淨的時候!我舅整天在那個鬼地方待著,感覺都不像人過的日子。”
“溫府那群小老婆也是一景兒,不過,……”趙毓,“你舅要當真努力生兒子,這些年就算生不出世子,姑娘總能生出一些來吧。我記得溫公府就兩位姑娘吧,還都和你差不多年歲,這些年也沒見有小孩子呱呱落地,那你舅這些年到底在乾嘛呢?”
溫嶺,“趙叔,您的意思,我舅在家以努力生兒子為名頭,其實在韜光養晦?”
趙毓,“沒準兒。”
溫嶺,“我舅在避什麼?”
趙毓笑了笑,沒說話。
溫嶺又說,“趙叔,您說,我大堂妹,就是我舅家的大姑娘,能不能承繼爵位?”
趙毓,“不成,宗法不允許。再者,靖淵公特殊,世襲罔替,承襲這個爵位需要上戰場。我對你大堂妹不是很了解,但我記得她就是雍京閨秀,沒聽說她骨骼清奇,神功蓋世,或者天生神力什麼的。”
溫嶺,“那我大堂妹不出嫁,也像我娘一樣招夫婿入贅,生的兒子可以承襲爵位嗎?”
趙毓想了想方說,“你堂妹夫婿不允許承襲爵位,不過你堂妹嫡長子的確可以,有先例,隻是,情況異常特殊,需陛下恩旨。”
“我記得一百三十多年前,那一代靖淵公遠征西北,族中男丁全部戰死,隻餘一孤女,扶父兄棺木回雍京。仁宗皇帝將其接入大正宮,仁宗皇後親自撫養其長大成人,擇平安郡王為其夫婿,其長子承襲靖淵公爵位。”
“如今你大堂妹並不是孤女,無法得陛下恩旨。再說,這不是還有你嗎?族中長輩未必願意越過你,去等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降生、不知道資質的小孩子成為世子。”
溫嶺歎口氣,又問,“趙叔,您說,我舅到底在藏啥?”
趙毓,“咱這麼想,你看啊,如果你手中有十個雞蛋,碰到人和你一起吃雞蛋,你是先拿出五個來一起湊合著吃,還是一股腦把所有雞蛋全拿出來,自己一點沒剩餘?”
溫嶺,“那我肯定留點。因為不知道這些人怎麼樣,也不知道來日怎麼樣,我總的給自己留些來日保命用的口糧。”
趙毓點頭。
溫嶺靈光一現,“您是說我舅藏雞蛋!”
“……”
趙毓歎口氣,“我是說,你舅就是一顆被藏起來的雞蛋。”
溫嶺,“……?”
——被陛下藏起來的雞蛋。
溫摯回來之後,先是在文湛耳邊低語了幾句,隨後到趙毓身邊,“問了幾個艄公,回答大同小異,他們一直在船艙底部搖船槳,所知並不多。其中兩個人所求五兩銀子,倒是願意把方才經過的地方和我們詳細說說,殿下聽嗎?”
“聽!”這次是溫嶺回話,“事關南苑,無論大小,都是公事。我作為順天府衙門口的人,自然要管。”
溫摯看文湛,而此時文湛低垂著眼簾看自己手中的茶盞,趙毓則伸手搭在溫嶺肩膀上,頗為欣慰,“一會兒就拜托溫小吏了。”
“嗯!”溫嶺點頭,頗有一種被雍京說不清道不明的雨水澆築之後的欣欣向榮。
溫家酒樓的後院,種了竹海,即使沒有做水係卻依舊有一種煙波飄搖的怡然。
一張石頭桌子,圓的,眾人分坐,趙毓拎著茶壺倒茶,口中念念有詞,“兩位兄弟彆客氣,有什麼儘管說。”
仿佛此處擺的局是一場吃食。
這兩艄公都姓劉,是堂兄弟,直隸白洋澱人,從小在水邊長大,長大後在漕河討生活。此時他們兩個願意來,一來的確有白花花的銀子,再來,他們自小就比同村的小子們靈敏一些,這一趟,即使儘量不關己事不沾身,也感覺到有些不對勁。
“……我們漕幫有規矩。”劉大說,“官麵上的人不要來往,可是再怎麼著,我們也不是水麵上漂著的筏子,一家老小還有地和水塘都在老家,和官府對著乾,我們可沒這個膽,……”
趙毓,“也沒這個必要。”
那人連忙點頭,繼續說,“這艘畫舫本就是從雍京過來的,前一陣子下雨,沿河山上有淤泥下來,堵了河道,這船就泊在朱仙鎮,我們也就隨著船留在鎮子裡。”
趙毓碰了溫嶺一下,溫嶺問,“這艘船每日航行的路線從哪兒到哪兒?”
劉大和劉二合計了一下,才說,“就是從朱仙鎮南邊的碼頭走,沿著河道向北,在蓮花渡口轉個圈就回來了。坐畫舫就是遊河,岸上還得熱鬨,要是在沒人的地方,黑燈瞎火的,沒人氣,生意做的沒意思,也做不下去。”
溫嶺,“方才是怎麼回事?”
這次換劉二,他說,“今日和往常一樣,過了晌午,我們吃完飯就上船,歇了歇,看見外麵日頭要落了,就拔錨。這一路本來沒什麼不對,可是到蓮花渡口之後,掌舵的靳老三並沒有回頭,還是徑直向前走。”
“我們有人過去問了問,是不是走岔路了?靳老三回答說,今天早一些,有大豪客想到前麵轉轉再回頭。他是尤七爺的親信,他說啥,我們照做就成。”
“可是,……”
到這裡,劉二似乎有什麼顧慮,就不說了。
溫嶺連忙學趙毓的樣子,給他倒了一碗茶水,“可是有什麼不對?”
劉大歎口氣,“說吧。”
劉二方繼續說道,“我晌午沒吃飽,想著上去廚房找杏兒要仨驢肉火燒,結果無意中聽見船舷上有人說話,糊裡糊塗的我也不懂,大約聽了兩耳朵,就是,七王爺封了南苑,原本的計劃不成了,現在隻能到河岔口那邊先把人弄出來。”
“七王爺?”溫嶺一愣,“可是雍王?”
這兩艄公仔細想了想,一起搖頭,“不是,沒聽過這個名字。”而劉大又絞儘腦汁想了想,不是很篤定,卻帶著一絲肯定,說,“是七王爺,橘子。”
這次溫嶺徹底懵,“這誰啊?雍京有這一號人物?一歪瓜裂棗還能在南苑封場子?”
趙毓則平淡開口,“可是祈王承怡?”
“啊,對!”劉二一拍自己大腿,“就是七王爺橙子!”
隨後對他堂哥劉大說,“我就說我聽到的是橙子,你非跟我較勁,說是橘子。還說咱漕河運了這麼多雲夢澤的果子進雍京,雍京貴人們都要橘子,橘子貴。王爺金貴,名字矜貴,肯定是貴果子,所以一準兒是橘子。可我明明聽到的是橙子……”
這次連溫嶺都無語了。
而趙毓繼續平淡開口,“這王爺的名字甭管金貴不矜貴,聽起來倒是挺健脾益肺的,哈!”
劉二點頭,“誒,要不然怎麼說人家是王爺呢,名字起得不同凡響!我們估摸著,這個名字肯定找法力高深的大仙兒算過,一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講究。”
溫嶺想樂,但是看著在場的文湛和他娘,又不是很敢樂,隨後瞄了瞄趙毓,“叔,這名字挺講究,哈!”
趙毓則繼續平淡開口,“兩位兄弟,還聽到些什麼?”
“這個七王爺是個實權人物!”劉二說,“聽那個意思,應該是剛從外地回雍京,手中還有印把子,管著南苑獵場的護衛。原先獵場的守軍有個換崗的時辰,這是個空檔口,送人進出都行,結果這七王爺一來就換了布防,把這個空檔口給堵上了,尤七他們就沒法子了。”
趙毓,“他們走著一趟,究竟是想送人進去獵場,還是接人出獵場?”
劉二,“應該是有送有接。但是現在人送不進去,得另外想法子,於是冒險走了一趟岔河,把人接出來。”
此時溫嶺也緩過勁,“接的是什麼人,這位兄弟知道嗎?”
劉二,“不知道。我也沒仔細聽,怕被他們發現,趕緊去廚房拿了驢肉火燒就回去了。當時,我留個心,在岔河那裡隻感覺船在水淺的地方稍微緩了一下,要不是多年在漕河上討生活還真感覺不到,其它的,就真的不清楚了。”
趙毓讓溫嶺以順天府官麵的名義通報直隸,送劉大劉二兩艄公回鄉,當然,肯定也得帶上說定的酬勞白銀。
等他們走後,溫嶺說,“那這樣不就打草驚蛇了嗎?”
趙毓,“怎麼,你覺得,咱現在還沒有打草驚蛇?”
溫嶺,“咱不是偷偷把人帶過來的嗎?”
趙毓,“如果畫舫上果然有貓膩,尤七肯定會盯著所有人的一舉一動。艄公們去和倌人的小廝吃酒不是大事,他們之間一定有交遊;可是吃完了酒,倆艄公就不見了,就算尤七沒有眼睛盯得住,那一同吃酒的那些人呢?”
說著,趙毓還拍了拍溫嶺的肩膀,“他們本就是一起的,自然聽得懂有白銀獎賞的暗示,當時他們一時膽小沒有伸手,但看見有人伸手了,而且果真拿到白花花的銀子了,他們會如何呢?”
溫嶺,“哦,趙叔是說,那些人會學劉家兄弟,也到咱這裡拿錢?”
“不會。”趙毓一擺手,“他們不敢拿就是不敢拿,但是他們也不會允許彆人拿。就像火上架著一個罐子,裡裝滿了螃蟹,有一隻腿腳利索要爬出來,彆的螃蟹不會學它向外爬,而是爭先恐後用鉗子夾住旁的腳,絞扭在一起,誰也彆想逃出生天,大家一起被熟熟。”
“不對呀。”溫嶺疑惑,“去年賞菊宴我看他們煮陽澄湖的大閘蟹,一口大鍋沒蓋好,蟹都爬出來了。蟹又不傻,火燒著水熱了不知道往外跑?”
趙毓,“……”
他著實無語,就看著文湛,而那位一副雍京閒公子的樣子,正安靜喝茶。
清豔到不可方物,怡然到令人發指。
趙毓對著文湛就是一句,“你倒是說句話呀!”
聞言,文湛將手中的茶盞放下,看著溫嶺,“螃蟹能爬出來,鍋是敞口的。”
溫嶺不得要領,“不然呢?”
文湛,“如果是罐子,開口就很狹窄,一隻螃蟹有一隻螃蟹的標識,哪個爬出來,罐子內外的螃蟹都會看到,無法形成‘法不責眾’的模糊態勢,而且,不是每隻螃蟹都扛得住罐子內外的差異,因而情勢會有很大不同。”
溫嶺,“那些螃蟹看到有螃蟹爬出罐子,不但活著,而且活得很好,不會紛紛效仿嗎?”
文湛,“那也是一種勇武和磊落。更多的則是,……”他自己給自己倒了茶,也給趙毓也倒了一盞,“要都如此,聖人就要頭疼了。”
溫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