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毓,“總之,那些沒從咱這拿銀子的船工們,一定不會讓劉家弟兄開開心心揣著銀子回老家的,他們一定會告訴尤七,咱就等著尤七下一步動作就好。”
於是,他們開始等待。
溫摯讓人將酒饌小食重新擺在園子裡。
給趙毓新煮的麵條也端了過來。趙毓抱著那個盆子看了看,裡麵裝的麵條很實在,果然是“自己人”煮的,似乎比黃樅菖那個館子的廚子還實在,他估摸著自己吃不完,文湛喝茶之後也有些餓,就讓人又拿了個碗,將湯麵分了分,慢慢吃起來。
臨近子時,尤七那邊沒有明確的消息傳過來,但是一直盯梢的人帶了話回來,“從畫舫上抬走幾口大箱子,像是貴重貨物,而且分量不輕,也許是奇禽異獸,也許是珠寶。”
“沒準兒……”趙毓估摸著,“也許是人。”
又過了一會兒,消息傳過來,——尤七帶著人和箱子直接去了“幻境”。
“這是什麼鬼?”趙毓不解。
“是朱仙鎮的黑市。”溫摯解釋道,“因為是見不得光的買賣,又因為的確為人所需,不能全部禁掉,所以在買賣的時候,就需要偽裝一二。再加上有些買家非富則貴,讀過書,於是,便在偽裝上弄出一些花樣來,搞得如夢似幻的,諢名就叫幻境。”
溫摯轉而讓人繼續探明,“今夜幻境的令牌是什麼?”
傳回的消息是後/庭花。
既然知道偽裝有花樣,想要去黑市,就得入鄉隨俗。令牌字麵是《後/庭花》,初為教坊曲,後為詞牌,後又可作曲牌,黑市不講究平仄,隻講究個扮相,這個令就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因而,扮相頹廢華貴,如果再帶著些幾百年前山河破碎風飄絮時代王公的詩酒舞樂的末日狂樂,似乎就更為貼切了。無論男女均塗朱敷粉,身上是極上等的絲綢裁製的衣衫,扭著金絲銀線,繡著牡丹海棠並蒂蓮花。
溫嶺覺得有趣,拿著一個大棉花團裹著紗布沾了梔子香粉給自己臉蛋子撲,還說,“叔,你說他們這文人還挺有骨氣,還敢罵王公。”
“骨氣呀……”
趙毓撲完了粉,拿著胭脂盒子左右瞧了瞧,就是狠不下心,往自己臉蛋子上塗抹。
“那群王公的骨氣就是,眼看著河山破碎,自己無能,卻讓樂伎們舞樂伺候他們喝酒吃肉,等晚上沒準兒還得拉個大姑娘睡覺。等完了事兒,一提褲子馬上變臉:既不承認人家舞樂精湛,也不承認夜裡暖玉溫香,更不能認的就是自己喝酒吃肉睡覺也挺美的,早把河山拋腦袋瓜子後麵去了。立馬扭捏起來,皺著眉頭,捧著心,裝作一副不敢忘憂國的形狀,先罵一頓紅顏禍水,似乎喝酒吃肉聽曲睡姑娘都是苦事,都是被他娘給逼的。”
“寫這玩意兒的文人的骨氣就是,沒權沒勢沒銀子,聽不了曲子,看不了歌舞,自然也睡不成姑娘,不敢罵王公又不甘於閉嘴,總覺得天生他嘴必有用,不說話似乎都對不起他滿口那幾十顆黃牙,非得發個聲。於是,先罵一頓紅顏禍水,再抻個脖子看看牆外,戰火燒到哪裡了。是逃是躲還是一了百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怎麼什麼事兒讓您一說,就顯得這麼,那個啥?”溫嶺想了想,“我舅就不這樣。”
“嗯,你舅不錯。”趙毓則說,“我也不這樣。人家的舞樂不錯就是不錯,吃下肚子的肉,喝進肚子的酒,就得認。”
“我就知道,兄長果然仁義。”文湛輕飄飄地來了一句。此時,他麵孔上已經薄薄敷了一層白色的粉,正好可以遮擋那股深淵寶藏的光華,於是不再疊加胭脂與畫眉的螺子黛。
趙毓用青黛抹眉毛的手抖了,不小心一劃,把自己兩道眉毛弄成了兩條粗糙的蠶,連忙堆笑,說,“這都是小時候不懂事,我早不做這樣的事情了,……”
而溫摯,則用抹膩子的刮子,附著上厚厚一層胭脂,把溫嶺的兩個臉蛋子刮紅,像猴子屁股。
等換衣服的時候,溫嶺方才知道文湛身上居然帶著武器,一柄詭異的神兵,——軟劍。
那柄絲帶一般的劍纏在腰間,被複雜華美的外衣覆蓋。
文湛的手指係著腰帶,白皙,修長,似乎有著細琢的精美,卻極具力度。
可握筆,亦可握劍。
“幻境”的地方看起來曲裡拐彎,其實就是在靠近山坳旁邊的一所莊園裡,鄰水。朱仙鎮沒有宵禁,過了子夜,夜幕中的星月同時暗落下來,人間的燭火似乎也燃到了儘頭,卻留有餘溫,使用這裡增添了一些光怪陸離的光影明滅。
安靜,異常詭異的安靜。
車馬喧囂,仆從如雲,似乎都留在了山門之外。走進內裡,下人們的嘴上捂著一層灰白色的麻布,擋住了嘴巴,也遮住了聲音。而往來進出的賓客們似乎都遵循著某種規矩,身上穿著是頹喪的華服,臉上塗抹著厚膩的茉莉或梔子香粉,而嘴上似乎也帶著無形的鎖,安靜的像遊魂。
再向裡,則是布置精美、鳥語花香的院落。格局蹊蹺,看起來頗有些年頭,庭院不太像近百年的東西,一些樹木稀有名貴,自來是權貴庭院的愛物,這裡不知真假,隻是這粗壯的模樣沒個四五百年是長不出來的。
還有伶人,有樂師,演一出遊園驚夢,依舊是無聲的。
伶人妝容嚴整,行頭名貴,戲服上絲緞錦繡山水典故,發髻上簪黃金點翠,垂落寶石珍珠流蘇,輕啟朱唇,一展喉,卻隻凝了個唱戲的樣子;絲竹檀板一應俱全,被樂師把玩,卻沒有一絲聲響,而樂師臉上則殘留著怪異的精妙,似乎自己手中這些名貴樂器飄散出韶音仙樂,繞梁數百年,永不散去。
“他們這是在做什麼?”溫嶺著實不得要領,“他們是在裝木偶嗎?”
“不是。”趙毓則說,“如果我沒有猜錯,他們並沒有裝木偶,他們表演的是洛陽城破之前的後\庭花。”
這兩人的聲音極低,卻打破了周圍原本死一般的寂靜,如同活人驟然進入亡者之境。
趙毓恍若不知,駐足,就看著眼前這套‘遊園驚夢’,繼續對溫嶺低聲說,“七百多年前,大鄭亂過幾十年。當年洛陽被叛軍圍困,世代鎮守洛陽的周王自知已臨燈枯油儘,而城中也近人儘糧絕,就號召洛陽士族捐些軍餉糧草,穩固城池人心,等待王師。”
“結果後人儘知,就是無人響應。士族他們有自己的想法,總覺得王朝有時儘,家族延萬年。被困的百姓可以餓死,守城的將士可以戰死,而他們自己的土地財貨絕對不容有失。”
“三日後周王戰死,世子殉國,叛軍破洛陽城,白銀糧草儘數被搜刮,洛陽士族全部沉黃河。”
趙毓抹了抹自己的下巴,卻沾了一手指的梔子香粉,他趕緊往衣服上蹭了蹭,才說,“今天這一幕,應該就是當年洛陽城破之前的一夜。士族不想其它,隻想詩酒舞樂,卻又著實有些懼怕洛陽城外的戰火,或者是牆外已經餓到人吃人的小民,所以隻敢讓家裡的伶人樂師裝個樣子,絕不敢出聲。高牆之外聽不見笙歌,高牆之內卻是一場驚夢,兩全其美。”
“呃……”溫嶺不知怎麼了,打了個寒顫,於是抓了趙毓的衣袖,“真是有毛病,這過什麼乾癮呢?忽然我覺得,我家辛辛苦苦努力種田繳納皇糧養著這群玩意兒,太不值得,太浪費。”
趙毓,“你家屬於侯門公府,不納糧。彆有事沒事就把自己往小老百姓的行列裡紮,你沒那個資格。要說,真有人覺得養這些人不值得,首當其衝的就是種出糧食喂他們不被餓死的農民,再來,就是陛下。”
溫嶺,“呃……”
此時,他感覺自己的肩頭輕按上一隻手,力度並不重,卻讓他自覺鬆開抓住趙毓袖子的手,是文湛。
“溫嶺。”文湛清淡開口,聲音低,卻有著莫名的金石之音,“既為公門中人,保護我等小民百姓就理當義不容辭。你往前走,去吧。”
“是!”溫嶺自覺不自覺應了一聲,隨即卻愣了。——自己竟是如此聽話之人嗎?
而文湛則拿起來趙毓方才被溫嶺抓住的袖子,撣了撣,似乎要彈走衣料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
他,“……”
此後,溫嶺打頭走,倒是安穩,一路無事。
走過園林,一座四層高的木雕閣樓豁然出現。溫摯出手闊綽,他們得到一個極好的包廂,四下垂著簾幕,窗子上掛著黔地大山深處的紫竹簾子,外麵就是戲台,掛著‘水鏡台’的牌匾,意為‘清水明鏡不可逃形’。
有仆從端來茶水點心,並且在托盤上擺放了一塊木牌,而這塊木牌的頂部則鑲嵌了一塊水磨得光亮的銅片。
“一會兒戲台上會擺放貨物。”溫摯說,“有看中的,舉木牌子就好。這塊銅片映著樓下花園中四處布滿的火燭,有光。”
“溫姐姐。”趙毓一直看著外麵,“貨物中,都是物嗎?”
“有人。”溫摯說,“具體價格未知,具體人物也所知不全。不過,方才你在畫舫上看到的那位大先生身邊的倌人,就出自此處,大約十年前,那一撥女孩子都是南邊過來的瘦馬。”
趙毓隨便問了一句,“那一撥女孩子,還有誰?”
溫摯,“我知道的也不多,留意到她,就是因為你姐夫應酬的時候我見過一麵。至於那撥女孩子一共五人,除了屠翠翹,有兩個也在書寓,都是一等的倌人,還有兩個則是美姬侍妾,一個在沈熙載府邸,另外一個,則是刑部原來那位尚書,陳耘珪。”
文湛聽著,眉毛微微一皺,而趙毓則嘖嘖兩聲,“蘭芝社大人們後宅?要說,他們的老巢就在江南,想禍害什麼樣子的小姑娘找不到,怎麼專門到這裡買人?”
“人才難得。”溫摯,“隻看屠翠翹就知道其他人的樣貌了,就算在江南,此等美人也是上等。”
趙毓點頭,“這倒是。”文湛看了他一眼,他立刻說,“這都是吉王叔那個老紈絝告訴我的,我就轉述一下。我也沒覺得她,那個美,那個啥……”
“原來這就是頂尖漂亮姑娘。”溫嶺若有所思,“我記得她的臉蛋子像個鹹鴨蛋;眼睛不大不小,倒是挺亮的,好像點了兩根上等的牛油大蠟;皮膚倒是又白又嫩,就像練豬油之前那塊肥膘,……叔!我之前以為最頂級漂亮的姑娘應該是圓臉圓眼睛,小小的,團團的。”
趙毓回頭瞥了他一眼,“哦,你說的那是黃鼠狼,你所認為最漂亮的姑娘,沒準兒是黃鼠狼成了精。”
溫嶺,“呃……”
開鑼,戲折子是《鐘馗嫁妹》。
鐘馗帶著眾鬼抬著花轎上水鏡台,周圍滅了燭火,隻有行頭和戲服上紅色有些幽光。此時有一小鬼端了托盤,揭開蓋布,露出兩根野山參,均是八兩以上。
買賣這就開始了。
雖然說長白山的野參七兩為珍八兩為寶,但是在場這群人,誰家手中沒幾根好參燉老母雞?這就是個玩意兒,暖暖場的噱頭。接下來幾場買賣也挺順利,有羊脂玉器,黃花梨原木,江南織造局一套已故蘇繡大師做的霞帔,曬乾了比牛蛙還肥壯的雪蛤,一大塊龍涎香,比山東大饅頭還蓬的靈芝,以及,雍京製造局的一套機弩。
趙毓抬了木牌,左右上下幾個屋子裡麵有人象征性地和他爭了爭,二百兩白銀,這套機弩就到手了。
不一會兒,有仆從就給送到包廂。
趙毓拿到手中,翻來看了看,“嗨,不是最新的,不過也足夠殺人,足夠違禁了。”
隨後,則是鐘馗繼續嫁妹。
這一次,似乎戲文稍微長了一些,趙毓覺得自己喝了三碗茶水,依舊沒有貨物再捧出來。
不過,此時鐘馗那個妹婿倒是忽然開了唱腔,說了個雲山霧繞的典故,隨後抬高手,亮出手中拎著的一個燈籠,燭火亮了,照出燈籠紙上的燈謎。
——蒼山負雪,明燭天南。
何山何水?
溫摯,“這個,應該就是今天夜裡的關口了。”
趙毓,“姐姐怎麼說?”
溫摯,“方才這個妹婿講了個典故,大意是說,至寶藏於深穀,但通向深穀的路卻有幾條,雖然布滿艱難險阻,但路卻是通的,並且並不唯一。這個燈謎應該就是入口,猜對的人應該也不唯一,而是幾個,目的是要把潛在的買家們篩出來。最後,價高者得。”
果然,有幾個屋子已經舉牌子了。仆從趕忙過去,分彆從各個屋子中捧出一個蓋著黑色織錦的白瓷托盤,送到台上。妹婿挨個揭開黑色織錦,拿出裡麵的紙條,現場驗。眼前,隻有一個屋子中的紙條通過了檢驗。趙毓隔著簾子看了看,是東邊樓下左數第三個包廂,外麵看不出個所以然。
趙毓,“蒼山負雪明燭天南這八個字不是詩詞,是幾百年前桐城一個文人登泰山之後,寫遊記中的兩句。大家都知道,何山何水,那就是泰山與汶水濟水,文章上明白寫著呢!”
“不是。”溫摯搖頭,“方才也有幾位買家寫這些,都錯了。”
她正說著,又一間包廂通過了驗證。
這次是西邊同層樓緊臨著一棵花樹的屋子,依舊包裹嚴密。
文湛一直看著那盞燈,忽然拿起來毛筆,用左手,在鋪開的生宣上寫了一行字,對趙毓說,“兄長,舉牌子。”
“啊?”趙毓有些意外,不過他隨即回神,照做了。外麵立刻有仆從進屋,捧了文湛寫字的紙張就走。
此時,樓下通過了第三家燈謎答案的檢驗,妹婿似乎早就心有準備,隻此三家,已經集齊圓滿,正要收起燈籠,卻等到了文湛這邊送過去的生宣。
於情於理,他必須當場核驗。
於是妹婿也如同之前一般,揭開黑色織錦,……
他向高樓此處望過來。
震驚,卻依舊緩慢點了點頭。
——文湛的生宣,通過了黑市謎一般的核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