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白月光(2 / 2)

暴雪時晴 純白陰影 5776 字 10個月前

總有一天,他會去找那個人。回校後,他申請換專業。學文學或藝術,都隻會讓他成為一個精致的紈絝,但學金融投資,才能讓他有機會對所有人開出無法拒絕的價錢。

母親特地來英國勸他:“你得學會適時隱藏野心。”

他拈起父親給的銀行卡說:“等我三十歲,還靠這點零花錢生活嗎?”

父親有父親的體麵,給的不是小錢,但大房怎會相信他甘心當個廢物?他做任何事,都會被他們當成韜光養晦,不如放手一搏。他說服了母親:“爹地的生意做得大,將來他老了,大房的人照看不過來,我們早做準備,他才會考慮我們。”

在劍橋讀完金融,他回香港創辦飛晨資本,一年後進軍雲州。他雄心萬丈,但父兄和秦望聯手,打得他幾無立錐之地。他把玩著手機想,秦望之子秦崢是一枚絕佳的棋子。

大年初三,秦崢發來信息:“出來喝酒。”

他訂了最快一趟航班:“明晚一起吃飯。”

晚餐訂在風景區裡的餐廳,是一處頗有古典園林特色的中式庭院,包間是玻璃房子,臨著大湖。

穿行在梧桐樹下,秦崢新奇地東張西望,他小時候來過這裡,倒不記得有這麼好的景致。他陪秦崢慢慢走,慢慢說起此地最美是秋冬交接之時,湖邊參天的古樹從蒼綠到金黃到褐紅,層林儘染,像宋元古畫中的山水。

深秋是用來與你散步的,那年月和葉之南走在這無窮儘的樹下,他總這樣想。許是他眼中的悵惘被秦崢發現了,問:“在這裡跟人約過會?”

他沒有回答。初來雲州時,葉之南在此為他設下接風宴。今天的菜式仍和那天相仿,秦崢喜歡一客小甜點,他就細致地講,把新鮮的柿子周身塗上好酒,埋在糧食堆裡,兩個月後再拿出來,就形成這種晶瑩透紅的顏色,透著醇香的酒氣。

秦崢問:“是你們香港的吃法?”

“是古書裡的吃法。”他召來侍者,給秦崢又叫了一客,秦崢想阻止,他說,“男人怎麼就不能愛吃甜品了?我在外讀書時,最懷念家裡傭人煲的糖水。”

這裡是葉之南帶他來的,這客小甜點也是葉之南講給他聽的。那時候,是怎麼舍得向警方栽贓葉之南的?他艱難忍住淚意。

秦崢擰開威士忌,問:“這麼想她,乾嘛不追回來?”

他苦笑。秦崢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初中就失過戀,死皮賴臉追回來了。”

他問:“然後呢?”

秦崢扔顆開心果到嘴裡:“又好了半年,她跟個長得很帥的轉校生跑了。”

秦崢是個很英俊的少年,他想不出轉校生還能有多帥,端起酒喝:“那你就不追了?”

秦崢嘻笑:“再追就沒意思了,天下女人多的是,我又不像你這麼想不開。”

戶外起了風,燈影在搖晃,他漸漸回憶起在劍橋時的初相識。那時他21歲,改讀金融的第一年,功課不算吃力,但英國的氣候太惡劣,他時時鬱鬱寡歡,在和程約翰分分合合的間隙,飲上許多酒,為此還誤了一門很重要的考試。

教授的太太也是香港人,他拎了禮物去拜訪,期許能讓他重考。一進門,他就看到玄關處的工筆畫,畫麵是個縹緲的白衣人影,月光灑落清輝。

母親氣質剛硬,喜好收藏硬木和冷兵器,他不常見到中國畫,但一點都不妨礙他對這幅畫看了又看,還揉了揉眼睛,錯覺月光是動態的,伴著畫中人徐行。

師母誇他是知音人,說這畫境出自《酉陽雜俎》:“忽有一人,白襴屠蘇,傾首微笑而去。”少女時讀到心已驚動,在港大擔任教師時在課堂上講過,學生裡有人有心,趁著前段時間她生日親自送來,說是請一位工筆大師繪就的。

他不能完全聽懂,但畫中那一抹月光自他少時的夢裡來,明晃晃地照亮往事,照見那個尋人不遇的海上夜晚。

他不可遏製地想占為己有,但師母不賣。他去拍賣場問了一圈,打探到工筆大師的市價,開出十倍的價錢,師母轉讓了。

父母閒談時,提到他一口氣花光了本月銀行卡上的錢,母親問他,他不承認自己做了一筆母親眼裡必然不合算的交易,找個借口漫應了。母親再問,他掛了電話。當時他正在圖書館閱讀《酉陽雜俎》,師母說,中文和英國文學一樣美。

他記得那男人和母親說話時,那傾首微笑的端雅神態,將來相見,他想拉著他的手,和他一直一直交談。

課餘時,他勤去藝術館和拍賣場,時有斬獲。母親見他花錢如流水,懷疑他吸毒,趕來他住的公寓,見到那一牆的畫。

從他懂事起,就被母親嚴厲對待,但那天,母親前所未有的憤怒:“我兒子可以是玩家,但不能是蠢貨。”

當代拍賣的模式起源於18世紀的英國,曆經幾百年發展,商業程度已足夠成熟,再無撿漏的可能。畫作拿去估價,所有專家都說,若不是被他拍去,它們本該是流拍品。他看向《酉陽雜俎》:“它呢?”

母親拍了照:“就它還像點樣子。”

母親回港後,他發現父親給的銀行卡被凍結了,他聊以度日的是母親的副卡,想給程約翰買件心儀的聖誕禮物,都會被母親知道消費明細。

他羞憤難言,過得更加頹靡。有一晚從酒吧離開,蒼穹裡浮著一片蒼白的月亮,他提著一支伏特加,踉蹌而行,一陣風來,他和酒瓶子一齊跌進臟雪裡。

極寒的夜裡,似有光束落在臉上。他睜開眼,幾步開外,有人拿手電筒照他,他抬手擋住臉,光淡去了。那人奔到他腳邊,他透過指縫望他,像當年透過門縫望他。

是誰殊途曾照我?是你啊。他以為此刻已不在塵世,再次沉進夢裡。醒時已在酒店的大床上,床頭櫃上擱著他的手機。

他按開手機屏幕,數個小時前,母親打了幾個電話,最後一條訊息是:“算了,你想玩藝術品就玩吧,我讓葉之南為你把關。”

他叫葉之南。他跳下床,拉開窗簾,外麵是英倫如牛奶般的濃霧清晨。套房外間響起動靜,那人向他走來,他回頭,用他練習了多時的國語說:“你好,我是唐燁辰。”

宿醉後的頭疼很需要一碗清潤的白粥解救,葉之南帶他去樓下餐廳吃點東西,自己隻喝極少的水。他埋頭喝粥,腦中萬念紛遝,一忽兒想他被葉之南守了一夜,一忽兒想他醒來時仍穿著昨晚的衣服,葉之南並未為他除衫,一忽兒想母親和葉之南還有沒有關係。

有關係又怎樣?他抬起頭,和他的深淵對視。黃昏時躲開的,等不到天明就又跑攏去,他極力笑得輕快:“我叫你阿南吧。阿南,你去睡一覺,醒了我們去看展覽。”

葉之南沒和他客氣,走了。他凝望著那風度翩翩的背影,他是怎樣地破碎過、痛過、掙紮過,才蛻變成這副潔白模樣,就像不曾沾染過一絲一毫的滄桑?

那個句子驀然浮上心頭:“忽有一人,白襴屠蘇,傾首微笑而去。”

母親罵錯了,再花十倍的價錢也值得。美人從來隻屬於另一個美人,或是富貴之人。他得用力賺錢,圈禁他想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