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農曆新年,他現身於天空藝術空間,他和葉之南都是這個藝術機構的股東。他特意挑了一個股東們都在場的時間,麵對麵地和葉之南新相識:“葉先生,你好。”
再怎麼交惡,葉之南仍是有風度之人,隻是無視他,沒給他更多難堪。他安心了,第二天讓人送來一張花梨木獨板麵大畫案,放在股東休息室喝茶,自己踏踏實實待下了。他是股東,沒人能趕他走。
決裂之際,葉之南說江湖事江湖了,但隻要葉之南還在江湖,他便身不由己。他把公共休息室當辦公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時吃完午餐回來,常看見有客戶驚歎那張大畫案的珍貴,他暗自喜悅。
去年下半年,他從訂閱的拍賣資訊上,看到葉之南即將主槌一場明清家具私人洽購會,他被其中的花梨木獨板麵大畫案吸引。葉之南有次說過,想在天空藝術空間放置一張好點的茶桌。
他購進藝術品,多數時候是為投資,珍藏品不算多,忍痛拋售了幾件明代工筆畫,委托彆人以電話委托競投的方式拿下大畫案。
天空藝術空間運轉穩健,葉之南終日忙碌,跟藝術家商定運營規劃,做展陳,談讚助。高管會議他次次都參加,既不發言,也不做決策,純粹旁聽。
頭幾次,有人不自在,沒多久,他們都接受了。會議結束,各收拾各的東西,不時聊幾句,都不看他第二眼。
貝斯特拍賣公司關閉後,葉之南的工作重心轉到天空藝術空間,但原先在拍賣行做的事情並沒有沒丟下,接觸的仍是藝術界頂級的人物,頂級的珍品。
當他得知葉之南和團隊正協助省博策劃唐宋八大家作品大展時,悔恨交加。如果他和葉之南還交好,就能貼身陪同,親自上手觀賞這些絕世之作了。
過往的那些年裡,他總被葉之南帶著見識世間寶物,如今卻被葉之南熟視無睹,目光從不在他身上停留半秒。他很落寞,約秦崢去了“貘”,把存酒喝完。
大學一年級的專業課程不重,秦崢請教的都是很淺顯的問題。他拿出編撰教材般的勁頭,把投資史上的經典案例,以及他從業後的項目都掰碎了灌輸給秦崢,每天打籃球的前後兩小時,都是學習時間。
仍隻有秦崢打球,他坐在石凳上神遊太空。秦崢抓著他陪練,他推脫,秦崢神氣地說:“我是你老板,你得聽我的。”
助理鬥膽一問:“你體型很好了,可以不打球了吧?”
小老板難得害羞了一下:“我想再長高點。”
他大笑。第二天中午,秦崢召他去百貨公司,指了幾套衣服讓他換上。他臉一皺,秦崢抬起下巴:“老板要求你打球,你不換裝嗎?你陪人打高爾夫也穿成這樣?年紀輕輕,暮氣沉沉,你得改。”
他拉著臉換上運動衣褲,鏡子裡的人很陌生,秦崢打量著他,很滿意:“這就對了。整天西裝革履金絲邊眼鏡的,看著像個高級騙子,還像個變態,現在順眼多了。”
秦小孩自己倒弄了幾套BOSS腔的服裝,說是想訓練職業氣質,免得哪天去父親的集團旁聽會議,被元老們當成頑童。
他很不適應穿得古裡古怪的自己,那天沒有再去天空藝術空間,找間茶樓包廂消磨到秦崢上完課,一起去打籃球。
16歲之前他愛好玩帆船,打籃球不太難,他很快就上手了,和秦崢玩得大呼小叫,索性去找了一家專業的體育場館,還跟幾支集訓的校隊打得火熱。
衝完澡出來,幾個年輕人說說笑笑向這邊走,揚手對他say hi,他心口一熱。
在香港,他是有名的私生子,經常被人指點議論。從小他就不合群,沒幾個要好的同學。到了28歲,跟秦崢勾肩搭背走在大街上,喝著冰可樂,討論剛才上前搭訕的女孩們誰最漂亮,他的青春仿佛重生。
從16歲時買的那件不合身的風衣開始,他再沒穿過休閒服飾。幾天後,他穿去天空藝術空間工作,入夜,他回到葉之南的舊辦公室入睡,照了半天鏡子,穿T恤仔褲和球鞋的自己可能不是那麼討厭了。白天裡,似乎連葉之南的視線都在他身上停了一停。
最近,天空藝術空間新簽了幾個漫畫家。早年動漫期刊紅火時,他們連載的故事很受讀者好評,隨著紙質書籍式微,他們走向網上平台連載,但版權陷阱讓他們無所適從。天空藝術空間為他們出資,創建了一個分享平台,版權歸漫畫家本人所有。
他以投資眼光來看,這純屬燒錢,但這樣的事總要有人去做。讓小眾藝術家賺到錢,市場才會拓寬,人們才能看到更多不一樣的作品。倘若八大山人在世,他也想砸錢養著八大山人專心創作。
他不大能欣賞動漫作品,但秦崢的背包上總掛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他從漫畫家作品裡挑了一件大尺寸的原作送給秦崢,答謝小老板買給他的那幾身衣服。
他和秦崢的交情突飛猛進,秦崢發愁於跟自家父親不熟,周末在家相對無言,總沒話說。他說:“你得試著依賴你爸,讓他感到你很依賴他。”
秦崢鄙視道:“我都多大人了,還跟我家老頭撒嬌不成?”
他笑。葉之南大他6歲,當初,他一個藝術門外漢,能跟葉之南迅速熟起來,跟他倚小賣小有關。
他拋出經驗之談:“感情是在你來我往裡增進的,你理直氣壯要求他,再理直氣壯感激他,他會很高興。你爸在公司被很多人需要,有慣性了,家裡沒人需要他,他心裡很空,這是你的優勢。”
秦崢很遲疑,他歎氣:“你以前告訴我,不想失去就得死皮賴臉。我試過,有用。他和朋友有個公司,我投了錢,鬨翻後,他想買回我的股份,我不賣,現在每天你去上課時,我就待在那裡。”
秦崢問:“她還不理你嗎?”
他說:“不理就不理。我常常看到他就可以了。最重要的不是臉麵,是這兒。”他拍拍心口說,“我想通了,心裡怎麼好過一點,就怎麼來。”
幾天後,秦崢興高采烈地說:“我說想帶幾個同學去老頭公司打下手,老頭同意了。”
晚上便又去“貘”慶祝,秦崢還是不大愛喝酒,但又帶了兩支很貴的:“老頭說好酒他多的是,他的胃不好了,不能喝了,讓我多跟朋友分享。”
他笑道:“那也不能隻便宜我。”
秦崢說沒患上躁鬱症的時候,尚有好幾個朋友,現在就他一個。大學同學相處得尚可,但還隻限於熟人這一層級,沒到當朋友的地步。他故意問:“我們小秦總不怕高級騙子彆有用心嗎?”
秦崢不以為意:“老頭的錢不在我這裡,你能騙我什麼?等老頭願意把生意給我的時候,你能騙到我嗎?”
他簡直感到痛苦。這少年驕傲聰穎,他竟敢以為易於掌控。20歲時他泡在酒精裡,秦崢強他百倍,他無比惋惜被自己浪費的時光。
秦崢年輕氣盛,進入靈海集團子公司打下手後,行事直接,多被人詬病。人人都說秦望屬意的接班人是秦杉,秦崢再怎麼表現也白搭。秦崢很不服氣,頻頻找他喝酒。
靈海集團當年以建築起家,秦杉是建築師,有天賦,但綜合型集團掌門人的基本素質不是守成純順,秦杉必然不合秦望心意。他說:“你哥太單純了,隻能勉強當個守業者,但你爸是開拓型,強硬派,你有這潛質,是不二人選。”
秦崢身在局中,不以為然,他拍一拍秦崢的肩:“信我。你是天生的領袖人物。”
秦崢不語,晃著杯中酒,過一下,笑著說:“當過總裁的人,肯臣服於我,那我就從諫如流,聽你一次。”
秦崢是在開玩笑,他暗笑,誰臣服於誰,恐怕不好說。但小子異常聰明,他不能再自大。
貝斯特拍賣公司偽畫案宣判,秦崢的母親吳曉芸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她是自首,且有重大立功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