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雲州後,他全力栽培秦崢。秦崢和女朋友約會時,催他也去找點樂子,但他隻對生意有興趣。
秦崢戀愛談得勤,換得也快。女朋友總要秦崢陪,秦崢很生氣,但交過幾個女朋友後,秦崢就不再生氣了,合則聚,不合則散。
秦崢向他介紹女朋友從不介紹名字,但總對她們說:“葉老板亦師亦友。”
其實秦崢也教會他很多,最重要是陪伴。他以工作麻痹神經,但抹不去記憶,葉之南的生日在4月初,從3月起,他就神思渙散了。往年,他總提前許久準備禮物,前年和去年的送不出去,今年依然什麼都不能做。
秦崢和現任女朋友分了手,跳躍著來找他:“今天心情好,你想去哪裡都行。”
他開車,帶秦崢去蘇州。那年,剛來雲州才兩個月,就趕上葉之南生日,他鬨著要慶祝,葉之南說不怎麼過生日,他哪裡肯依,恰好蘇州博物館有個明代書畫珍品展覽,他就喊葉之南去看。
蘇博規模不算大,但展廳頗有幾件好物,葉之南俯身看一件定窯白瓷六出大碗,他也湊近看。遊客太多,擠擠挨挨,兩人不由離得非常近,他的臉幾乎靠在葉之南肩頭。
呼吸相聞間,他心虛地掩住身體難以言喻的焦渴,洞悉了內心全部的訴求,今生今世,不管用怎樣的方式,他要待在這個人身邊。
蘇博有一棵聞名遐邇的紫藤,是文徵明手植。穿行在細細的花香裡,他仰麵去看,花影搖曳,叫人目眩神迷,他沒有哪一刻像那時,明白自己沐浴在幸福裡。
他的助理幫他訂了一家蘇幫菜館,在平江路上。黃昏時,他和葉之南踱過去,河邊的露台被清了場,他和葉之南對坐,米酒清甜,魚蝦清爽,天邊有著磅礴的雲,樓群被夕陽染成了金色。樓下的河水裡,女人撐船而過,為船上遊客唱一首《太湖美》。
小樓外是幾棵樹冠極大的合歡樹,當時還未開花,到了花期,他自己去了一趟,還聽了一下午評彈。一句也聽不懂,但他深知曾和意中人在此處共度過風月無邊的時刻。
不舍得跟彆人去那家小館,他選了一家茶樓,正對那處露台。秦崢好動,不是靜坐一下午,聽些柔媚評彈和昆曲的性子,仍然坐住了:“你病了,不去治,我勸不動,隻好在你發病時看著你一點嘍。”
服務員送來甜品,他和秦崢一人一客。甜品的形狀很彆致,是一棵聖誕樹,抹茶粉是針葉,樹莓乾是鈴鐺,適合搭配紅茶吃。秦崢笑話他像這棵樹,長著厚厚的苔蘚,不時要刮一刮,一邊說著,一邊用小勺子刮下一塊針葉,往嘴裡一塞。
他自幼被母親訓導,從而長成一個慣於偽裝的人,哪怕在葉之南麵前,他也沒能順應著心意展露自我,但這少年接受他一點點泄露出來的脆弱、敏感、優柔和愚蠢,還自由自在地擁抱這些脆弱、敏感、優柔和愚蠢,他的心被暖意一激,說道:“我本名唐燁辰。”
他用手指在桌上寫下名字。隱瞞的原因很簡單,秦望不可能同意兒子和他這樣一個惡貫滿盈的人來往,但秦崢待他真誠,他不能再繼續欺騙。
秦崢笑:“真正的惡人是漠視人命的人,你看你把自己逼成什麼樣了。”
他豁出去,挑明了說:“我妹妹害的人,是秦杉和他女朋友。你父親忍不了。”
秦崢把整件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沉下臉:“還好他倆沒事,不然我說話的現在,你就掉進這條河裡了。”
他臉一白,秦崢斜眼看他:“放鬆點。你是乾了缺德事,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你缺心眼。我家老頭忍不了的事,我嫂子的姐能忍嗎?她沒揍你算好的,你還敢記恨上了,讓她也去坐牢。這說明你那個鬼妹妹比她重要多了,她原諒你才怪。”
話趕話說到這兒,他索性心一橫,全說了:“他是男人。”
秦崢愣了愣:“難怪。我女朋友都漂亮,你跟看木頭一樣。酒吧裡女人來調情,再漂亮你也說沒感覺。”
他在桌子底下搓搓手:“老板,我教不了你什麼了。泰山崩在眼皮下,你也還在吃蛋糕。”
秦崢甚覺好笑:“這點事你還當泰山塌了?我同學跟遊戲裡的ID都能談戀愛呢,管他是男是女。”
少年從不讓他失望,他好高興,笑得臉都快爛掉。秦崢得意於把他哄好了,抖出一件事——他早就知道葉返青是化名。
雲州很大,但在投資界做得風生水起的香港人不太多,且是劍橋大學畢業,查葉返青的底很簡單,少年想過,但不如等他自己交底。
然而,母親見到葉返青的時候,神色很不對,葉返青也反常,應該是互相認識的。但母親為什麼不點破?秦崢故意離席去衛生間,把手機留下,錄下兩人的對話。
葉返青對母親說的,跟和自己說的相似,並無更多企圖心。少年驗證了自己的直覺,葉返青對他無害,其餘的事,隨他去了。
不必再有絲毫的偽裝了,他體會到徹徹底底的放鬆:“不會再有瞞你的事了。”
秦崢喝起了可樂,有點煩:“枯葉返青,兆頭是好,但我認識的人都知道你是葉老板,突然變成唐老板,怪怪的。”又一想,笑逐顏開,“沒事,你名字中間是燁字,燁老板。我就說是他們自己弄錯了。”
有個同音字在名字中間,有個人在心間。河邊的樹葉在大風裡起舞,他望過去,臉上掛起一個恍惚的笑。
他嗜甜,葉之南就陪他吃甜品,還總帶他到各種風雅的地方吃飯,跟秦崢相處如同複盤,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在相處的時日,他被葉之南真心誠意地對待過。隻是當時,他以為讓他沉溺的溫柔,是葉之南作為歡場高手養成的江湖禮儀而已。
樂有薇和秦杉傳出婚訊。天空藝術空間有樂有薇眾多舊識,他們都收到請柬,他猜葉之南也一定有。
快下班時,烏雲興兵,凶猛地襲城,但雨沒能落下來。等到雲散去,天空被抹上斑斕色彩,濃重浪漫,他坐在大廈一樓的咖啡館裡,看到葉之南的車從地庫開出。
他揣測著葉之南會去哪裡,繞上另一條路,開去遊樂場。去年11月,樂有薇在天空藝術空間的幾個朋友商量給她過生日,還謀劃慫恿秦杉求婚,被他聽到,他知道葉之南不在邀請之列,也不會去,就跟住他了,最後,車停在遊樂場。
他又一次在摩天輪下看到葉之南,猜測此地承載了葉之南和樂有薇的往事,遂買票坐上去,跟葉之南分坐摩天輪兩端,遙遙相對。
這個人其實和他很像吧,在緘默的夜裡,在獨處的空間裡,心意昭然若揭,絕然無解。
他聽說樂有薇不想大操大辦,隻請了兩桌客人。當天中午,葉之南開車,載上樂有薇的朋友們說笑著去赴宴,有那麼一瞬,他想跟葉之南說出樂有薇身患重疾,但說不定不會複發呢?她和秦杉會相守到暮年,遊園,賞花,相依相伴。
葉之南常飲酒的地方是汀蘭會所,發小阿豹開的。他送去幾支酒,指明給葉之南,但酒保稍後就打電話說:“唐總,您的酒先寄存在這裡吧,哪天路過的時候記得來取。對了,今天門內門外的監控我們都保存了。”
他麵色鐵青,摁斷電話。但這怪他自己,唐莎終審被判處14年監.禁後,他讓助理找了一個刑滿剛釋放的惡徒,在汀蘭會所cáng毒。
惡徒根本不在乎進去再待上幾年,反正有一大筆錢可拿。他想好了把證據暗中丟出來,本意隻是想給阿豹惹點事,到時葉之南必然為之奔走,或許就能理解,有個人為了妹妹,央求好友幫忙,是情非得已。
豈知他們對他早有防範,真相大白後,阿豹對他揮以老拳,葉之南漠然觀之。他揩著嘴角的血,很希望葉之南說點什麼,但葉之南始終不曾對他口出惡言,隻是對他避之如蛇蠍,不肯再有半分瓜葛了。
雲州老城區遍植梧桐,晚間空氣清冽,夜幕低垂,三三兩兩疏朗的大星和月亮相陪。他沿著街走,心裡湧動著暴力欲望,揍了路邊一個對女朋友推推搡搡的男人。
揍完人,他心情好多了。他乾的缺德事難以儘述,想到秦崢歸結為他缺心眼,他不由一笑,這可真是個新奇的說法,普天之下,可能隻有秦崢一人這樣看待他。
周末下午,秦崢喊他去體育館打球,一起坐在快餐店的高腳凳上吃炸雞,大杯可樂加冰。昨天,秦家為秦杉和樂有薇辦了婚宴,大家族全員出席,秦望喊了秦崢,秦崢不去:“我跟大的連話都沒說過。”
但是秦小孩的好奇心一向很重,去酒店兜了一圈,跟他說:“那女人真他媽漂亮。”
秦崢的審美不固定,女朋友們嬌憨的美豔的溫婉的都有,他說:“看來你更喜歡浮花浪蕊。”
秦崢說是客觀評價,但秦杉性情那麼安靜,卻能那麼熱烈地愛一個女人,他想知道那女人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