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著酒,走在夜的海邊,他又想起跟樂有薇交談的那個深夜。今生沒緣分和樂有薇成為朋友,但她故去後,他對她牽掛的人付出熱忱,他們回以了同樣的熱忱。
每次帶索索去秦杉家跟孩子們玩,他都會觀察秦杉,仍寡言少語,但眉目舒展多了,麵對負責的建築工程項目時,總能全神貫注。他想,樂有薇在天之靈會安心吧,隻是有時候,想到秦杉和樂有薇,他會想起雲蘿公主的故事。
在劍橋時,他看完《酉陽雜俎》,對古中國的誌怪傳奇很上癮,還看了《聊齋誌異》和《閱微草堂筆記》之類。《雲蘿公主》是《聊齋誌異》裡的一則,秦崢沒看過,他就慢慢講來。
有個叫安大業的少年,生來就會說話,長得秀美聰慧,讀書也好,名門大家爭相提親,但安母做了一個夢,說兒子將娶公主為妻。
一日,安大業獨自在家中,忽聞異香,一位女郎在婢女的服侍下走進屋中,她的容顏和服飾都華貴,光照四壁。
婢女介紹女郎是天上聖後府中的雲蘿公主,聖後有意將公主指給安大業,但公主自己想考察此人,便和安大業對弈。
最後,婢女宣布安大業負了一子,並奉公主之命,給他留了大量錢財,囑咐他用來修葺這狹窄潮濕的房子,房子修好後,公主就再來相會。
婢女特地交待,本月犯天刑,不宜建造,下個月再才吉利,但安大業思念公主,迫不及待動了工,還日夜催促趕工。
等到終於把房子修整一新,安大業遭遇冤案被捕,母親也受驚身亡。發配途中,安大業遇虎,老虎吃掉解差,銜著安大業到達山中。
安大業見到雲蘿公主,公主教他避禍之道,安大業自投見官後被釋放,從此收斂性情,閉門讀書。
孝期三年得滿,雲蘿公主重又現身,安大業激動拜見。酒後,安大業親昵地抱起公主,公主說:“君暫釋手。今有兩道,請君擇之。著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笫之歡,可六年諧合耳。君焉取?”
安大業說:“六年後再商之。”
秦崢鼓掌:“是個男人就這麼想,然後呢?”
然後公主默然,遂相燕好。再然後,公主誕下一子,說是想回家探望雙親,但天上三日,人間三年,她過了兩年半才回來。
從這以後,公主一年半載才來一次,住上幾個月再走,安大業不舍,但公主說:“人生合離,皆有定數,搏節之則長,恣縱之則短也。”
次子誕生後,公主說孩子是豺狼,讓安大業丟掉,安大業沒舍得。次子長到周歲,公主囑托安大業,四年後有一侯姓女降生,務必為次子定下這門親,隨後,公主又一次回家探親,但再也沒有回來。
秦崢呆住了:“就這樣了,安大業呢?”
次子果然長成豺狼,吃喝嫖賭,偷盜成性,安大業被他氣死了。長子倒是賢良聰明,他牢記母親說的話,等侯氏女及笄後,為弟弟和她完婚。侯氏女進門後製服了丈夫,年近七旬時,這對夫婦子孫滿堂,侯氏女有時還捋著丈夫的白胡子,讓他跪著走。
秦崢聽得大笑。他揣測樂有薇對秦杉坦白病史時,也讓他作過選擇,但人還是沒能乾過命。不過,秦杉和樂有薇兩情相悅,隻會做那樣的決定。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他跟秦崢說,年輕時就看過的故事,中年後才能理解,若他悟性好點,早點明白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就不會把妄念弄成了執念,去貪圖那無從實現的六年床笫之歡。
秦崢喝口酒,輕聲笑了。他以為秦崢還不信他,停住腳步,認真道:“彆說沒有當戀人的可能,就算有,幾年就走散了。我算是明白了,我孤星入命,跟人隻能當朋友,當朋友才能走到老。”
秦崢靜了一下:“也彆太絕對了。枯葉能返青,枯木就能逢春。”
他自嘲地笑:“當朋友真的就夠了,你看,連神仙都改不了命。我一次貪圖就苦了半生,現在我什麼念頭都沒有,隻要生活能維持現狀,我就知足了。”
秦崢沉默了,他也覺得自己的語氣有點淒涼了,趕緊調整,開個玩笑:“你說的,我再想不通的話,晚年悲苦。我可不想被你說中了。”
夜色彌漫,他看不清秦崢的表情,秦崢終是無言,把酒瓶子伸過來,跟他的碰了碰。
星光映照的大海邊,兩人並肩慢慢把酒喝完,他注視著海浪中隱隱蕩漾的亮光,有句話很想說,但酒喝得還不夠多,不好借機說出口。
曾經像揮甩鞭子一樣浪擲生命,把一顆心拋向岩壁上反複摔打,依然被生活善待了。遇見你,是我從28歲起,人生最幸運的一件事。
飛機抵達雲州,秦崢著急看索索,兩人先去寄養機構。回家的車上,秦崢給索索順毛,繃著一張臉不做聲,他以為秦崢在飛機上沒睡好,讓司機關掉音樂,扭頭說:“到我那兒你補個覺吧。”
秦崢仍在沉思,他擔心公司哪個項目出了紕漏,連忙拿過筆記本電腦和同仁們聯絡,結果一下車,秦崢很嚴肅地說:“你那個故事有漏洞。”
他茫然問:“什麼?”
“可以先床笫之歡,再棋酒之交,也可以既床笫之歡,又棋酒之交,區彆在於體力。講故事的人生活常識不太行,一點邏輯都沒有,也就你信了。”秦崢說完,喚過索索,一起去花園跑步。
沉思了一路,就在琢磨這個?他啼笑皆非。但是古中國所有故事都不是用邏輯來衡量的,它們統統隻在講一件事:宿命。他敬畏這無常的命運。秦崢當年走向他,何嘗不在邏輯之外?
有次送索索去打疫苗,接回來時,他感歎初相見那天,他和索索沒兩樣,不可能像孔明,問秦崢:“你就沒想過看走眼了,這人不是孔明,是凍僵的蛇嗎?”
秦崢說:“那就養寇自重吧。人不能隻認死理,要善於變通,懂嗎?”
許許多多的回憶漫卷心頭。他看著庭院笑,等到聖誕節,他就搞個戶外燒烤,今年哪兒都不去了。
日子平靜充實地往前過。11月,天空藝術空間為藝術家齊染做全球巡展,他很喜歡齊染的“花在燃”係列作品,訂了其中一幅《薔薇在微笑》,是齊染為故友樂有薇創作的,花了幾年時間打磨出成品。
秦崢家的三樓樓梯口有點空,掛幅藝術品就完美了,還有抬頭見喜之意,他正挑選著跟畫境匹配的畫框,接到母親的電話。他妹妹唐莎獲州長減刑,提前一年出獄了,昨天就已重獲自由。
按當年的判罰,唐莎被判處14年,且不得假釋,但不得假釋並不影響表現良好的囚犯獲得減刑的機會。他不認為唐莎有資格被減刑,當年幫他打官司的美國律師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僅是唐莎,州內全部囚犯都是州長令的獲益者。州長將於下周卸任,前天宣布了減刑決定。
他查閱新聞,州長聲稱死刑製度有根本性瑕疵,在判斷誰有罪和誰應被處死時出錯不斷,當中還可能涉及種族或貧富因素。然而,立法機關不肯改革,議員不肯廢除死刑,所以在卸任前,他必須采取行動,還表示自己作出了正確決定,終能安寢。
該州所有尚未處決的死囚都被改成無期徒刑,獲有期徒刑的囚犯也得到了相應的減免,唐莎提前獲釋。監獄通知了家人,但唐莎沒和家裡聯係,他母親叮嚀他設法找到唐莎,防止她仍未化解內心積怨,再釀大禍。
他分彆向秦杉和葉之南通報了唐莎出獄的消息,讓他們注意安全,再托美國律師儘全力找到唐莎,緊接著,他飛回香港。
他被父兄放逐後,再沒和家人見過麵。剛被父親當成棄子那兩年,母親爭取過,但大房長子長媳為唐家接連開枝散葉,母親閉口不言了,雖然還記著他這個孤懸在外的逆子,逢年過節問候一二,但沒有更多聯絡。
他理解母親。母親的晚年隻能靠她自己,她得守好幾十年來,跟在他父親身邊的那塊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