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顧繡《南枝春早圖》(2 / 2)

華燈之上 純白陰影 6559 字 8個月前

大舅坐過去,把外婆的手攥在手心,連聲喊:“媽,媽。”

樂有薇在走廊打完電話回病房,卻瞧見大舅拿出律師幫他以外婆名義擬定的遺囑,把著外婆的手簽了字,還按下手印。

鄭好一輩子都忘不了樂有薇當時的眼神,她盯住她大舅,眼裡有同情,有可憐,還有幾分狠戾。鄭好懷疑樂有薇要殺人,但外婆還活著,樂有薇不能發作,哪怕外婆的意識已然渙散,她也得忍。

樂有薇把手機還給大舅,在床頭坐下,握住外婆的手。沒過多久,孝子賢孫都趕來,外婆合目而逝。

樂有薇失去了最後一位真心待她的親人,也失去了庇護。可是連鄭好都記得,外婆生前說過,房子是留給薇薇的,薇薇太可憐了。

病房裡,大舅和二舅兩家為老房子吵起來。樂有薇不言不語,拿著熱毛巾,一點一點地擦拭著外婆的臉,外婆一向愛整潔。

鄭好衝上去揪住大舅的胳膊,聲淚俱下:“房子是樂樂的,我作證,外婆說過!我是人證!”

大舅推搡鄭好,鄭好抓著他不放手,為了樂有薇,她瘋了:“你有工作有房子住,樂樂住哪裡啊,樂樂怎麼辦啊!”

鄭好被推倒在地,那時樂有薇剛學自由搏擊不久,她把毛巾纏在手上,當成簡易拳套,一拳砸向大舅的眼眶,宣告了她和娘家人恩斷義絕。

離開醫院,鄭好好恨,大舅把樂有薇支開,迫使彌留的母親簽字,世界上不會再有比他更狠的人。樂有薇說大舅患有肺氣腫,他是小單位的科員,妻子在藥店站櫃台,三班倒,女兒還在念初二,大舅一家生活清苦,他遺傳了母親的疾病,所以自認能繼承家產。

鄭好暴怒:“他搶走了你最需要的!我不同情他,我恨他!”

樂有薇說:“搶不走的,婆婆愛我,我知道。”

鄭好問:“你不恨你大舅嗎?”

樂有薇咬著牙說:“恨,但我更瞧不起他。他和他未成年的外甥女爭奪家產,說明他看死了自己,他不認為自己還有彆的出路。你找他理論,他羞愧,才會推你。”

鄭好哭了:“我寧可你不替我還手。不撕破臉,說不定還能再商量商量,給你分點錢。”

“那一拳頭,是讓他知道,他在欺負我。”樂有薇吹吹拳頭,清淡地說,“撕破臉又怎樣,他和二舅爭房子也好,賣房子也好,不是一天就能賣掉的,我賴著住一天是一天。”

然而二舅爭取的,是屬於他自己的一份,鄭好氣炸了肺:“我們去找律師!我找我爸借錢打官司!”

外婆意識不清醒,是無行為能力人,但樂有薇和鄭好口說無憑。律師助理告訴兩人,就算打官司,收集證據證明合同無效,財產分割問題上,大舅二舅能聯起手把樂有薇的份額降到最低。

打官司曠日持久,樂有薇放棄和舅舅們爭奪那套60平方米的老房子。在律師事務所門外,她坐在台階上,掏紙巾給鄭好:“我的一生還長,將來肯定能賺到大錢,他的一生已經看到頭了。”

鄭好氣得直哭:“可你現在被他們逼得就快露宿街頭了!”

樂有薇看著麵前的車水馬龍,忍住淚:“我賴到哪天算哪天,有本事今天就把我趕出來。”

鄭好說:“我怕他們打你。”

樂有薇父親那邊的親戚都在鄉下,她低下頭:“沒辦法,先賴著吧。”

鄭好哭著說:“有辦法。從今天起,我家就是你家。小時候我們經常睡一張床,現在擠擠也能睡,我不會讓你無家可歸。”

16歲,哪吒在蓮花裡重生,鄭家就是那朵火一般的蓮花。

10年後,樂有薇用一雙森寒的眼睛看著鄭好,鄭好毛骨悚然:“是不是你舅舅看你有出息了,來找你了?”

樂有薇的聲音冷得像冰:“師兄應該並不希望你為他蹉跎自己。”

她家裡人沒來找她麻煩就好,鄭好囁嚅道:“我知道,可我做不到。”

樂有薇聲色俱厲:“我也有我做不到的事,但我一直去做,你為什麼不肯走出來?”

鄭好討好地捧起一本書:“我就是喜歡他,彆的事都沒耽誤。我買了好幾本書在學,還做了筆記。”

樂有薇定睛一看,是一本挺有名的商戰小說,鄭好說想跟它多學些處世哲學,等她正式成為樂有薇的部下了,也去征集拍品。

樂有薇辦公室也有人在看這本書,評價說寫作者對生活很有認識,她信手一翻,鄭好做了批注和摘抄,她怒衝衝,撕了書頁:“看這些乾嘛,寫的人物都是臟東西,精刮市儈,有什麼好學的?”

一隻隻嗜血的狼,耍心眼,鑽空子,其實自己也是,汲汲營營向上爬,這的確是一種人生,但呈現而可,作者卻把混世竅門歌頌成人生智慧,既可疑,也不值得一學。樂有薇一氣把鄭好床頭的書都摔了,大發雷霆:“你隻需要做一件事,不要再讓自己痛苦!”

樂有薇從沒發過這麼大的火,鄭好怯怯說:“不看了不看了,我就是不想你太辛苦,也想做點事。”

“我跟你說過,有我!我隻求你不要再喜歡他了!”樂有薇失控了,沒人能比她更懂得惱羞成怒的意思,鄭好不明白她的羞慚。

鄭好看著被撕爛的書頁,哭了起來:“樂樂,你覺得我家收留了你,你當成恩情,這些年,你對我管頭管腳,凡事都不讓我操心,我心裡有壓力。老爸老媽說,你想報恩,讓我不要攔著你。可你知道嗎,其實我們都不希望你這樣想,我們都是真心喜歡你,從家裡裝修,到家具,再到老爸生病,你都貢獻了那麼多,報恩也都報夠了。”

樂有薇知道自己嚇著鄭好了,在她床邊坐下,哽聲道:“雪中送炭難得,錦上添花不算什麼,不夠,再多也不夠。”

鄭好攬住她的肩:“樂樂,你讓我放下葉師兄,我也求求你,放下報恩的想法。我沒出息,過點小日子就行了,你能不能也這樣想?賺錢量力而行,我不想你活得太辛苦,把我的生活也扛起來。”

單戀就夠讓鄭好痛不欲生了,彆的話,樂有薇都不能明說:“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是真的想為你做點什麼,我心裡才過得去。”

樂有薇不習慣讓任何人看到她的眼淚,背對著鄭好,大顆眼淚落下。你愛的人在追求我,你最想要的,我沒法拿來給你,我做不到,鄭好,我做不到啊。

有多少年沒有這樣哭過,不記得了,有多少年沒有好好交心了,也不記得了。但從來是鄭好單方麵交心,對於樂有薇而言,鄭好不是個能讓她講出所有真心話的人,普天之下,她沒有這樣的朋友,她連喝醉都不敢。

兩人各自流淚,鄭好問:“是不是沒拿到紫檀八仙桌,受了挫,精神壓力太大了?”

有口難言令人厭煩,樂有薇暴戾之氣難消:“你知道人為什麼要對彆人市恩嗎?有時候,是為了平衡良心。”

鄭好茫然:“什麼?”

樂有薇沒法再和鄭好聊下去。她想說的,除非打開天窗說亮話,否則鄭好聽不懂。等到6月底吧,複查了身體,隻要病情穩定,就做個重大決定。

如果現在就跟鄭好說一些事,鄭好必會傷心欲絕,自己所有的計劃都會被打亂。不說了。樂有薇起身:“你說得對,我從今天起,也學著放下,不對你管頭管腳了。你想送師兄禮物,自己去送,我不陪你了,我也陪不了你一輩子。”

鄭好傻眼了:“啊,我還說網上沒挑到好的,想讓你陪我逛街呢。”

樂有薇彎腰,一本本拾起鄭好買的書:“沒空,明天得去江家林。”

鄭好發了一會兒愣:“你才回來,又要走,樂樂,我真求你了,家裡不需要你這麼拚命。”

樂有薇把書籍碼齊,淡淡說:“命,就是拿來拚的。”

她想在命定的時間到來之前,多做點事。這人世,不能白來,哪怕不能實現抱負,也得多賺點錢,讓鄭好一家以後過得好點。

鄭好淚巴巴:“才忙完春拍,就不能歇兩天嗎?”

工作是救心丸,能讓自己從感情的困局裡走開幾步,透透氣。樂有薇替鄭好關了燈,儘管她明知,鄭好睡不著,她也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