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七月十四
修羅行道萬事禁忌
現在是七月十四的醜時,你和張仕安被按在地上,旁邊是葉芝華死不瞑目的屍體。
你腦中一片混亂,你拚命地想,事情是怎麼發展到這一步的。
七月十三這天下午三點,你和張仕安去鷹嘴崖踩點。
鷹嘴崖與大宅恰好是個對角,路過島心的時候,你看到了那個白?所說的山穀。
你心內一動,拉了拉張仕安讓他往山穀的方向看,他掃了一眼,點頭道,對,那邊就是老祠堂。
這回輪到你楞了,你定睛瞧去,才看到山穀旁邊有一個燒得破破爛爛的院落——那就是二十年前被燒毀的老祠堂。張仕安告訴你,那裡大家到現在都忌諱得緊,白天都不敢靠近。
——他隻能看到老祠堂,看不到那個山穀。白?說的是真的。除了他之外誰都看不到山穀。
但是,你能看到。那麼,你是什麼?你心中惴惴不安,強笑一聲,把話題扯開,快步走向鷹嘴崖。
鷹嘴崖在島的西南儘頭,宛若鷹嘴,看似絕崖不可下,但按照葉藍的描述,果然有一條極隱蔽的羊腸小道蜿蜒到沙灘上一個能放下船的隱蔽洞穴。
然後呢,然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到底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
你被按在地上,麵孔烙著冰冷地青磚花紋,要磨出血一般的疼,你顫抖著一口一口倒氣,用儘全力地回想。
你們從鷹嘴崖往回返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路過堤壩,聽到說撈到慶書的人頭。
一群人竊竊私語,說表少爺就算失足落水,被魚啃了去,但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剩一顆頭啊,他們聲音不大,你卻聽得清清楚楚,隻覺得頭皮發麻,渾身被一層冰做的網子籠住了。
你不敢想象,前些天還活生生一起吃飯的人,現在卻隻剩一顆頭。
你頭昏目眩,不自覺地抓緊張仕安,他眉頭一皺,略有強硬地攬過你肩頭,遮住你的眼睛,柔聲說,清因,彆看那邊,看我。
你在他的手掌下抬眼,隻能看到他那張英俊的麵孔與他黑得發青的頭發。
你本來應該覺得安心的,但你卻對這一瞬間的張仕安產生了一股微妙的陌生感。
他一點兒都害怕。聽到自己幾丈外的地方撈起一顆自己認識的人頭,他居然神色絲毫未變。
你想起白?那句“阿清,小心你身邊的那個男人與周影。”。
你想從他手中掙開,但虛軟無力,就這麼渾渾噩噩地回去,你站在院子裡不敢回房,張仕安歎息一聲,推開自己房門,然後他就怔住了。
對了,你想起來了,當時你看到了葉芝華——
她背對大門,坐在張仕安堂屋的椅子上,屋裡黑沉沉地,就照出她背影一線,她身上金綠的緞子閃著,刺目的亮,而初次之外,她就像是被黑暗吞下去一般,晦暗不明。
你心內閃過一絲極其不祥的預感,顫聲喚了一句,她一動不動,你心內有個聲音尖叫著快走、離開這裡,但不知怎的,你的身體像是有自主意識一般,不受控製地上前一步,顫抖著,輕輕碰了一下葉芝華的肩膀——
她是冷的。冰一樣冷。而且潮濕。
然後,你看著她毫無生氣地栽倒——她睜著眼,沉重地砸在地上。
她死了。你知道,她死了。
這就是你記憶最後的片段,後來你的記憶一片混亂,你什麼都不記得,視線、聽覺混亂不堪,你似乎聽到自己的慘叫、聽到腳步聲、咆哮怒吼,而等你終於恢複意識,你已經和張仕安被按在地上,旁邊是葉芝華冰冷而死不瞑目的屍體。
你的意識終於被徹底拉回來,你聽到袁夜冰冷的聲音說,張仕安就是凶手。
不,他不是,他一定不是,你知道——如果他是凶手,他為什麼要把葉芝華的屍體擺到自己房裡?怕彆人發現不了麼?
但是你也知道,在這個葉家為王的島上,現在跟袁夜爭辯張仕安到底是不是凶手沒有意義。
快,想辦法,尉遲清因,想辦法,快!救他,你要救他!
你無法可想,你眼睜睜地看著張仕安被拖了出去,而就在這時,一雙樣式時髦的皮鞋掠過你的餘光——
周影!對,周影!你不知道哪裡生出來的力氣,居然從仆婦手下掙開,一把扯住周影褲腳。
這一下所有人都驚住,唯獨周影毫不意外地垂頭看你,薄唇邊一縷風流輕笑,你掙出來這一下天旋地轉,世界轟隆隆地響,周影聲音輕柔卻異常清晰地傳入你耳中,他柔聲問你,“小清兒,怎麼?”
你急促喘息著往上看,死死盯著他那對蜜珀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周少爺,我願意嫁給你。”
四周刹那寂靜無聲,你隻聽到周影笑吟吟、故意軟軟拖長了調子的一聲:“哦~~?”
你知道,你賭對了。
你賭的是所有島上的人都會遵守葉家的規矩。
按照葉家規矩,隻要你同意嫁給周影,你就是未來的族長,現在大祭雖然還未結束,但葉芝華已死,你就是族長。
張仕安暫時保下一條命,袁夜一臉鐵青,周影在你身旁,神色慵懶,似笑非笑。
葉芝華的屍體被抬走,四更天,醫生拿來了葉芝華的驗屍報告。
葉芝華是被人徒手活活勒死的。
她死在七月十三接近中午的時候,喉骨被扼斷,臉頰上有傷口與指印,頸側指印血紅泛青,顯是男子所為,她還來不及怎麼反抗,就被扼死了。
而葉芝華死的時候,在大宅裡的男子隻有張仕安。
葉家所有男丁當時都在找慶書,周影上午就出了門,下午才回來。袁夜快到傍晚才和你們前後腳回來,聽到客居傳來你撕心裂肺的慘叫,過來看到的就是葉芝華的屍體。
至於張仕安,你在去見葉藍之前,確實不知道他在乾什麼——他說自己在屋內休息,卻是個孤證,他沒有不在場證明。
饒是如此,你卻堅信一定不是他殺的葉芝華。他沒有理由殺人。
那凶手是誰?
你忽然心內一動。不,當時在宅中,還有另外一個男人。一個隻有你能看到的男人——白?。
你深深吸氣,攥緊拳頭,但這沒用——你現在說大宅裡有個除了你誰都看不到的男人,隻怕大家都當你瘋了。
你微微發抖,緊緊地看著周影,你知道,你一定露出了祈求的表情,因為周影輕笑一聲,讓其他人離開,施施然坐在了你對麵,指頭敲了敲桌麵,笑吟吟地道:“小清兒,你想和我說什麼?”
你自己都不知道留他下來做什麼,就看他,他看了你一會兒,輕笑出聲,向後鬆弛一靠,說,小清兒啊,你知道,你為什麼叫尉遲清因麼?
你不明所以,他豎起一根指頭,在你麵前晃了晃,“是你的母親為了保護你,為了……不讓你被找到。
”“……被誰?”你顫聲問道。
他好整以暇地雙手交疊,眯起那雙蜜珀色的眼睛輕笑:“‘血神’。”
葉家在亂世中活下來,就是因為與“血神”簽訂了契約。
“血神”承諾庇護葉家,它賜予葉家財富與安全尊榮,它允諾,隻有葉家和被葉家許可的人可以登上這座島,所以葉家躲過無數兵燹,保全了五百年盛大家業。
而葉家則要每隔二十年,向“血神”獻上祭品。
“血神”的祭品,必須是立約人自身的血脈,葉家獻上的,是族中的女子。
在祭典上,葉家被選中的女兒會成為“血神”的新娘,與代表“血神”的男子結為連理,最後繼承葉家。
這一代,被選為“血神”代表的男子是周影,“血神”的新娘,則是你。
而上一代的新娘,是你的母親,葉芝雲。
但是她走了,離開這個島,而且為了讓你逃離這個島,她甚至於隱姓埋名,為你取了“尉遲清因”這個名字。
說到這裡,周影笑了一下,他說你若不改名字,你應該叫葉菁。
你過去十九年裡一直使用的名字,係顛倒尊神姓名彆號,借此混淆因果——因為你的名字的來源,正是執掌因果的尊神,彆號清秘決因的池獄大君。
尉遲乃係顛倒尊神真名池獄而得,而清因則斬改尊神彆號,故此乃瀆神之名,在你身上因果混亂,宿命微弱。
“……至於池獄大君嘛……”周影哼笑,“與‘血神’一般,同屬‘巫天秘教’一係的巫神。”
而至於巫天秘教,據說源流甚至古於上古三朝,號稱其秘術與所奉諸神乃是直承女媧巫係。
說到這裡,周影聳聳肩,對你說,你就當一個奇怪偏門的民間信仰好了,總之,你的母親為了讓你可以離開這個島,不被“血神”找到,想要借助尊神池獄的力量。
“她一直把你藏得很好,甚至謀劃著送你出國,徹底離開這段因果,結果她死得早啊……”
“她一死,守護著你的扭曲因果的屏障消失了。”
“然後葉家立刻找到了你。”
“你看,宿業難消啊,你就算改名換姓,借助尊神的力量,你還是回來了。”
“你是葉家人,你的祖先是靠著‘血神’的庇佑活下來,那你就得履行約定。”
這麼說著的時候,周影臉上的笑容淡去,一向似笑非笑的唇邊生出了一痕他自己都不自知的恨意。
你死死看著他,過了良久,才乾澀問道:“如果是你所說的,在祭典上與‘血神’在人間的代表成婚隻是走一個形式,那我的母親為什麼要逃?”
“……”周影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他沒有表情的時候,整個人顯出一種異常深刻的陰鬱,他筆直看你,最終伸手虛虛拂過你淺灰色的眼睛。
他柔聲對你說,那就要問你的父親了。
“父親”這兩個字在你腦中猛地炸開。
父親是你一生的謎團。
你小的時候疑惑過為何彆人都有父親你沒有,但你不敢問,你娘連母親都不允許你喚,怎麼可能會告訴你關於你父親的事呢?後來你大了,逐漸明白這世間各色悲歡離合,你揣測,你的父親很可能是你母親一生最大的隱痛。
你差一點就把“你知道我父親?”這句話問出口,但是你緊緊咬住舌尖沒吭聲——現在第一要緊是救出張仕安離開這個島,而不是去研究二十年前的風花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