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夜 七月十五 鬼門大開 百鬼夜行(1 / 2)

血神的新娘 結羅 10430 字 8個月前

終夜 七月十五

鬼門大開 百鬼夜行

葉家的大祭,在七月十五月上中天的時候開始。

紙紮白轎,慘白絲緞喜服,雪白胭脂點上唇角,滿頭銀簪——你出嫁了。

你在上轎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拜托白?去救張仕安,你想,哪怕有一個人得救也好,哪怕不是你。

月亮像隻白慘慘的盤子掛在天上,花轎在月光下顛簸搖曳,四周極靜,隻有轎夫整齊的腳步聲和你輕而淺的呼吸。

喜鑼喪調,嗩呐終歇,花轎落地,轎夫退下,片刻之後四籟俱寂,你麵前靈幡一般的轎簾輕動,周影一身純黑喜服,在轎外笑吟吟地向你伸手,你垂下眼,自己掀簾而出。

他毫不在意,收手扶轎溫柔叮嚀,“小心腳下。”

花轎停在祠堂最深處那個隻有曆代族長大祭時才能進的院子裡,屋簷下頭掛著雪白的囍字燈籠,周影向前一步,推開了那扇黑漆大門,向你微微躬身——

你小心翼翼地攥住袖子,踏進去,仰頭張望,直達屋頂的巨大神龕上密密麻麻的牌位帶著一種巨大的壓迫撲麵而來,你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周影一把扶住,你聽到身後大門吱呀輕響,關攏在一處。

門內和門外的世界被安靜地割裂了。

周影非常紳士地放手,你在蒼白燈影裡看著你所有先祖與她們配偶的名字,看著一段一段被濃縮成一個牌位的人生——不對!等等!不對!

你猛地睜大眼,撲到神龕前!你沒看錯,是的,曆代葉氏族長的牌位旁邊配偶的牌位上麵都是同一個名字!她們所有人的丈夫都是一個人——

那個名字是——朱辰胤!

這是怎麼回事?!

身後傳來一聲清淺低笑,你猛地回頭,一身黑衣的周影安靜地站在慘白色的燈影裡,溫和的看你,他頗有餘裕的點頭,輕聲道,對,都是同一個人。

說罷,他走過來,牽起你的手,你轉回來才愕然發現身後神龕不知何時無聲移動,現出一道窄小的暗門。

那像是一個通往地獄的入口,裡頭黝黑,沒有風也沒有光。

你的本能告訴你,所有的答案,就在這扇門後——你隻能與他一同走進去。

你渾身僵硬,如同一尊提線木偶,被周影牽著,走入暗門。

在你踏進漆黑甬道之後,暗門無聲掩上,四周刹那伸手不見五指,你什麼都看不到,全身繃緊,下意識地握緊了周影那雙牽著你的,冰冷的手。

無比濃烈的,冰冷而甜膩的香氣從甬道的一端湧來,將你整個人包裹覆蓋——

周影牽著你的手,你攥緊左手的袖子,你們不徐不疾地前行,他說,小清兒,長路漫漫,左右無事,我給你講一個故事罷。

“這個故事很長很長,它的最開始,要從一千一百年前講起啦……”

一千一百年前,唐武宗滅佛,巫天秘教池魚之殃,被皇權碾得粉碎,巫天秘教最後的大覡朱辰胤帶著殘存的信徒與家人,逃到了一個海外無人荒島,苟延殘喘。

就在朱辰胤以為自己會就此困死在這個小島上的時候,他在這個島的中心,發現了一株萬年白?樹。

在巫天秘教的記載中,昔年媧皇鯀帝合力絕地天通,斷絕靈脈,自此人間妖靈精怪逐漸消亡,至於巫覡,也隨著力量的流失,從上古三朝的代諸神言,淪落到走街串巷的下流營生。

朱辰胤也是這樣,他與他的父祖用儘一生研習著刻在龜甲、竹簡、寫在帛書上號稱可以驅役神鬼的秘術,卻沒有絲毫用處,他那些讓信徒驚歎臣服的“神跡”不過是江湖騙術罷了。

——自己就是個騙子,他一心一意地這麼認為,直到,他找到了這顆白?樹。

它是朱辰胤所知道的,唯一一個在絕地天通之前就存在、現在依然留存此世的靈物,在碰觸到那棵白?樹的一瞬間,他就知道,這棵通體血紅,葉乾花枝若琉璃一般的樹能達成他的任何願望。

它體內蘊含著遠遠超絕此世的豐沛力量,碰觸它的刹那,朱辰胤神識動搖,隻覺得自己倏忽一息之間,做了一個萬年清夢。

他在那一息萬年的清夢之中,看到了萬年之間這顆白?樹的記憶。

他看到滄海桑田,看到巨大的蛇尾的女子慵懶地盤踞在白?樹上——

朱辰胤在那一瞬,窺探到了掀開一角,此世的真相。

他無法承受如此多的信息,朱辰胤倒在白?樹下,從身上每一個毛孔溢出血,在生死線上足足掙紮了七天七夜。

等他終於恢複意識,他不顧一切阻攔,他顫抖著匍匐在了白?樹前,敬畏地稱它為“血神”。

從這一刻起,巫天秘教的殘裔拋棄了自己信奉的古老諸神,轉而信奉可以賜給他們力量,血色的新神。

而在人類的祈禱與祈求中,本來無善無惡的神樹,因為人類的祈求,意識到了“自身”的存在——它的靈識開啟,某個意識,在白?樹的中心誕生。

這團意識聽著人類飽含愛與憎、善與惡、高潔與卑劣、明與處,各式各樣的祈禱,漸漸的,這團靈識彼此分離。

傾聽人類惡念的部分重濁,留在了白?樹內,傾聽人類善念的部分清逸飛升,成為樹梢一團清氣。

而此時的朱辰胤已經垂垂老矣,前半生自以為是騙子卻叱吒風雲,野心勃勃又在瞬息間被皇權碾碎,後半生依靠白?樹的力量,獲得足以傾覆天下的秘術之力,卻不能離開荒島的男人,在將死的時刻,內心產生了巨大的恐懼與不甘——

他明明已經獲得力量了!他明明已經遠超過自己所有的先祖了,可他卻要死了!像條狗一樣不為人知地死在一個海外荒島上,他得證大道還沒向那些迫害他的人報複啊!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於是,他向白?樹許下了一個荒謬的願望:他要活下去,長久的活下去、用他最年輕最美好的樣子活下去,永遠的,擁有強大的力量與年輕的□□活下去!

垂死的老人聽到了虛空中一聲憐憫輕歎與輕笑。

回應他的,是白?樹的惡念。

他可以永遠的活著,他可以擁有強大的力量和最年輕美好的□□——這些都可以。隻要他獻上祭品。

白?樹要的,是朱辰一族從此以後所有血脈子嗣的性命。

朱辰胤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那一夜,整個島上的居民幾乎全部被從地下蔓生出的血色樹根屠殺殆儘。

——整個島嶼上都是白?樹,不,準確說起來,是白?樹構成了這個島。

土層之下構成整個島的,就是白?樹的樹根,那些血紅的樹根破地而出,卷起朱辰族人,吸乾他們的血,朱辰的血裔慘叫著死去,僅存的那些顫抖而絕望地躍入大海。

在他的親族一一死去的時候,把他們獻祭的罪人跪在白?樹前,獲得了他夢寐以求的長生不死。

——但卻不是朱辰胤想要的長生不死。

白?樹做到了它所許諾的一切——他將朱辰胤轉化為了自己的一部分。

他確實長生不死,他確實擁有強大的力量,他也確實保持著自己最年輕完美的□□——但他不過是一棵植物罷了。

朱辰胤根本無法離開洞穴半步。他瘋狂地詛咒、叫罵、哀求,但吃飽了他族人血肉的白?樹似乎陷入了永久的沉睡,對自己一點小小分枝的喧嘩無動於衷——直到六百年前。

荒島上在六百年後,再一次迎來了逃難的葉家。朱辰胤在其中一個灰瞳女子的身上意外的發現,葉家女子的血脈裡居然隱約流淌著有上古尊神的護佑——那位尊神在南方被稱為四天靈王,在北方被視為眾狐之首,但是在巫天秘教的儀軌中,則被視為司掌秘術的尊神玄翼大君。

朱辰胤沒有想到,這位以乖張著稱的尊神,居然真的存在,居然還真的有護佑流傳。

雖然那點護佑已經稀薄得幾不可見,但朱辰胤卻如獲至寶——足夠了,足夠了,這一點護佑與他的秘術結合,足以讓他獲得可以在這個島嶼上行動的自由。

朱辰胤利用“血神”的名義,與葉家做了交易。朱辰胤庇護她們、給葉家財富,而葉家每過二十年,都要貢獻出一名少女在祭典上與他成婚,完成二十年一次的秘術——他假借婚儀,將自己納入葉家的族群,從而在秘術的有效期內得以成為玄翼大君的眷屬,暫時終止他與白?樹的聯係,從而獲得為期二十年的自由。

隻不過,他還是沒法離開這個島。因為秘術的本質隻是用玄翼眷屬的身份暫時覆蓋掉他白?眷屬的身份而已。

但這對五百年來一寸不能動彈的朱辰胤來說,已經好過太多了。

他離開白?樹之後,利用秘術將山穀隱藏起來,能看到它的隻有與他同個血脈的族人或者與白?樹相關的人——是的,他還有族人活著。

當年那些躲避屠殺跳入海中的朱辰族人中有運氣極好的,飄到大陸活了下來,他們以為自己得救了,然而,並沒有。

——即便離開了那個島,朱辰血裔依然是“血神”口中的祭品。

從島上離開的朱辰一族,從此之後,無論身在何處,隻要年過二十,在心臟上方就會出現一朵血紅色的白?花,而當月亮第十三次滿月的時候,他們就會失去全身的血液,成為一具慘白的屍體。

這些人想要活下去,隻有一個辦法,就是回到島上,殺掉朱辰胤,終止他與白?樹的契約。

“……二十年前,就有個朱辰家的小子上了島,你彆說,還挺能乾,差點就讓我功虧一簣,當時要不是虧了芝華太愛我,拚著自己雙腳不要也要救我,我說不定就真死了,雖然祭典最後還是成了,我也還活著,但是……那小子帶走了我本來預備的新娘。你娘可是灰眼睛啊,那是玄翼大君庇佑深厚的象征,六百年來也就那麼幾個,居然就被帶走了……嘖……”

周影的腳步聲與他的說話聲同時停住,他輕輕一彈指,你隻覺得四周忽然亮如白晝,急忙用右手捂住眼睛,周影的聲音與光、與甜膩而冷的香氣從四麵八方無所不在地向你湧來。

周影,不,是朱辰胤,他的話語,將你腦海中所有的線索串聯了起來。

朱辰胤慢慢鬆手,光紮得你眼睛疼,你不敢睜眼,微微眩暈。你聽到朱辰胤的聲音,又似乎不是他的聲音,像是他一個人說話,又像是無數個人在說話,他說,我啊,是真沒想到,我本來以為那小子的家係早該斷了,沒想到還有後人,在二十年後,我居然看到了跟二十年前那小子一模一樣的臉呢。

——張仕安!他說的是這個二十年後再來的人是張仕安!

你忽然明白了朱辰胤之前饒有深意的那句,你誰都彆信。

他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張仕安是朱辰後裔,來殺他的人。

所有的疑點在這一瞬全部串起來了。

怪不得你覺得張仕安與周影某些時候微妙的相像,因為他們都是來自同一個血脈,即便一千一百年的時光將血脈拉遠,卻依舊有相似之處。

張仕安是朱辰後裔,他想要活下去就要殺掉朱辰胤,但他想要登島,要麼是被葉家允許,要麼就是與葉家的人一起上島——他的父親或者兄弟早在二十年前就來過這個島上,帶走你的母親,他早就知道你是葉家後代,他算好一切,利用你登上了這個島嶼。

白?所說,來到過這個山穀,碰觸了白?樹的,也是張仕安。

他確實能看到白?和白?樹,白?猜的沒錯,張仕安以前一直在偽裝而已。

然後,另外一個疑點也豁然開朗。

你終於能睜開眼,但是視線中一片帶著碎金光點的雪白,還暫時看不到東西,你嘶聲道:“是你,對麼?利用姨媽的死陷害仕安?”

朱辰胤微笑,姿態從容,“對,是我。”他若無其事地道:“袁夜和芝華爭吵失控,失手誤殺了她,我恰好路過嘛,你知道,芝華很粘著我,時時都要我陪——我就讓袁夜把屍體放到他房裡,結果……嘖。袁夜到我房裡想求我放過葉藍和葉萌,卻被當成我殺掉了……說起來他們兩口子真是一樣倒黴啊。”

聽到他情深款款地喚出“芝華”二字,你隻覺得由衷地惡心。

你的眼睛終於能適應四周光線,你發現自己自身於一個巨大的山洞之中,前方是一片碩大的“血池”。

你夢到過這裡的,你往上看,果不其然,你看到了夢中那棵血紅而巨大、琉璃色的樹——你知道,那就是白?樹。

你慢慢轉頭,看著朱辰胤。他正用一種異常奇妙的眼神看你,語氣不可置信,他說,啊,說起來,你現在還護著張仕安?

你也不可思議,你心想,仕安沒有傷害過我,他親人救了我母親,他也隻是利用我登島而已,他也是為了自保,他有什麼錯?

朱辰胤死死地看了一會兒你,裝腔作勢地咋舌道,你真不知道?

你渾身一凜,沉默不語,朱辰胤一挑眉,慢悠悠地朝你逼近,你往後退了一步,他滿懷惡意地笑道:“說說彆的吧,嗯……就說你母親死去的那天吧,已經沉默了一千一百年的白?樹居然主動對我提出了交易,它要我給他一個祭品,我就可以徹底自由,長生不老,擁有強大的秘術,保持著最美好的樣子,可以離開這個島,去到任何地方——我為了這個,不惜把袁夜最小的兒子殺了,威脅他,讓他給我把祭品帶回來。”

說到這裡,朱辰胤仰頭看向那棵樹,語氣帶著一種近似於憎恨的快意,“……不過沒用的,走不了啦。你和你的仕安哥哥誰都走不了,能離開這個島的,隻有無罪之人,還有……獻上祭品之後的我。”

說到這裡,他似乎樂不可支,猛地複又轉頭看你——

他的身體絲毫未動,頸子扭出了人類決不可能的弧度,他像隻夜梟一樣側頭,蜜珀色的眼睛顯出一種野獸一般的光。

他一動不動,但是他腳下的影子在蠕動,就像是什麼被勉強捏合在一起的怪物一樣,分離、吞噬、顫動。

滿布洞穴的血色枝乾上慢慢生出了一張又一張的臉,那些臉與你麵前的男人都有幾分相似——那是朱辰胤這六百多年間曾經用過的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