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機密 是紫禁裡看到海船起錨的地方……(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7400 字 8個月前

牆內隧道不短,有個斜坡。或柔軟,或帶殼的蟲兒粘在壁上,飛白動作稍大,它們就溜落到他臉上來。飛白抓了下臉,閉眼前行。話聲清晰起來。

“晚輩發現此處已有月餘,與前輩甚為投緣。今天正是前輩衝出樊籠的絕好機會,前輩為何不肯呢?”隧道像口井。蘇韌在上說話,他聽得一清二楚。

飛白爬到了光亮處,斜坡陡然垂直。有梯子放下。梯子竟是白骨搭成,骨架間爛布連接。他又聽到幾聲犬吠,像是有條凶狠野狗。

“不是我不肯,而是我快要死了。我在這裡呆了四十年,沒成想能離開的一天,老得走不動了。”老人的嗓音說。濃鬱之京腔,悲愴之語調,把飛白的心挫了一下。

“若晚輩猜得不錯,您恐怕是太祖時關進來的貴人吧。這東西……晚輩魯鈍,實在想不出來。”

老者狂笑,連飛白攀著的人骨梯也震動。

“好個晚輩,你已猜到了更多,隻是你不肯說。我前半生見慣了口蜜腹劍之人,並無一人如你般地道。若你在太平,可為奸臣。在亂世,能創基業。”

“晚輩不敢。晚輩平生,隻求保妻子,吃口飯而已。”

老者不以為意:“算我沒說罷。不錯,我正是前朝的末代皇帝,史稱順帝的人。寶太祖是江湖騙子,雖然狠心,但不負他的諾言,是他將我關到此處來的。”

飛白吃驚。當年太祖攻占大半個江山,隻江南負隅頑抗。南京圍城內,有八十萬人,擁戴前朝順帝。太祖派了一名說客,取得年輕順帝的遜位詔書,並發誓保全他的性命,南京城守軍才歸附新朝。可順帝回北京不久,便一病身亡。朝廷還為他舉行過葬禮。誰知道,太祖會把他藏在六合縣的大獄之內。怪不得六合縣獄大且機關精巧,原是藏龍之處。

蘇韌道:“果然如晚輩所料。隧道定是前輩挖了多年,那梯子便是隨你關進來幾個心腹的遺骨吧。但這東西是……?太祖不殺您,僅因為城下諾言?”

飛白吸氣。他是行家,攀梯子身輕如燕。可刺眼白光,照得他扭頭閃避。

老者狂笑數聲:“這種無賴,怎會顧忌我的生死?他不殺我,是為了得到我簡氏皇朝的秘寶。他說隻要我告訴他秘寶所在,他一定會放了我。但我知道自己說了便是死期,因此我一直推說再想想。他終於死在我之前了。幾年內,宮人都死了。我用他們的骨肉,派了些用處。靠著年輕氣力,把這裡規整了一番。能喝到縫中的滴水,每日外麵有人從小口丟來三隻饅頭。我便靠著他們度日。隻是不知外頭的日月,也不知自己身處何地,沒有一個人和我說話。我一度瘋了幾年,老聽自己和自己說話,自己和自己吵架。直到他來……”狗兒叫了幾聲。

飛白定睛一看。白光是牆根塊水晶石折射出來的。石旁,蘇韌抱著一個形容可怖之人。

那昔日皇帝,白發全披散在地,胡子拖到胸前,凝成數股。長指甲如吸血惡鬼。

他皮膚白的駭人,骨瘦如柴,就像隻被放大的蠹蟲,扁形而銀色。身旁幾隻骷髏頭堆放著。地上烏黑蟲子成群。他腳底,俯著一隻獸類,卻並不像狗。

蘇韌問:“他來時,還是一個嬰兒吧?”

順帝不斷喘息,說:“他來時,不滿周歲。有老宦官同他一起被送來,已奄奄一息。臨死前,他求我照顧他,說他是寶氏第二代皇帝成祖的兒子。成祖愛戀張妃,隻想立張妃所生年長數子中一個。所以把這個皇後臨死所生的嫡子送到這,讓他不見天日,不算是親手殺子。”

飛白蒙住了鼻。成祖是現任皇帝之祖父。成祖存活數子,全為孝賢張太後所生。

蘇韌默然,半晌才說:“您一定是為了心中的積怨,才把他養成現在這個樣子……”

順帝笑道:“沒錯。我已不像人,看到太祖的這個孫子,就知道我報複機會來了。縱然將來寶氏皇族的人死絕了,這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能重見天日,我也要叫他就像條狗,不像個人。在他來後的十年內,我除了喂他,偶然對他學學狗叫,從未和他再說過一句話。十年後,他隻能這樣在地上瞎爬,狗吠,做我在這牢裡的相伴之狗。我把他叫做人犬。”

那獸竟然是個侏儒大小的人。“人犬”渾身皮膚臟汙,四肢著地,頭在順帝的腳跟之下,不時用牙齒去咬咬順帝的腿肉。動作親昵,像是對順帝親熱依賴。

蘇韌眸光柔和:“前輩仁慈。要是讓他懂事,知道自己身世,而終身隻能在此地為囚,豈不是更加殘忍?”

飛白磨牙。他生出一絲怯意,不敢再去看“人犬”一眼。那本該是繼承成祖之位的皇子。

蘇韌說:“前輩不知,成祖死後,數子自相殘殺,前一代廢帝和本朝天子,又多次殺皇族。寶氏皇家,如今除了皇帝和他侄子唐王,一個年幼的小皇子,再也沒有第四個太祖直係後裔。”

順帝若有所思。他捏著蘇韌的手指,渾身顫抖。飛白聽到骨節被攢動的聲響,蘇韌一笑道:“前輩有什麼話?”

順帝說:“難道你不想知道我簡氏皇朝興盛的秘寶?”

蘇韌搖頭,淺笑道:“不想。前輩家的寶物,前輩歸天,便帶入陰間。晚輩一屆平民,要不是被人逼得太急,隻會安分守己過日子。出去了,要從頭開始,謀個差事活。”

順帝問:“你這般聰明,為何要來獄中?你缺少錢財,沒有靠山,還總是要受欺負。”

蘇韌想了想:“我三個月前入獄,賽翁失馬,焉知非福?我要是當時不入獄,就不能瞻仰前輩的風骨了。況且我不入獄,今天我會跟著縣太爺他們入獄。他們一定會死,而我隻想活著。”

順帝扯住他手背:“我快死了,我一定要告訴你……你……求你聽著……”

蘇韌回眸:“前輩莫急。晚輩聽就是了……”

“好!你聽著:簡氏皇朝能興盛五百年,靠的是座寶庫。裡麵除了各種珍寶,還藏著本名為《青華仙冊》的書。人生百歲。這本書卻能讓人耳聰目明,比命定歲數更多活上幾十年。在我之前的皇帝,因為那本書,最少活了八十歲。死時都仙風道骨,發黑齒全。因為一件傷心之事,母後逝去後,父皇封存了那個寶庫,自己不再修習,五十歲時跟著去了。他臨死之時,來不及給我指出方位,隻告訴我兩句口訣:一是紫禁裡看到海船起錨的地方,二是京城裡望見白塔全影的地方。兩個地方對著午時的日頭拉成線,交會之點,就是秘藏所在。”

“紫禁裡看到海船起錨的地方,京城裡望見白塔全影的地方。”蘇韌重複:“晚輩記住了。”

飛白知道:對世間有的人,長生不老,比富貴更為吸引。太祖不想死,拚命要得到《青華仙冊》。現任的皇帝,成天在宮中學道煉丹。當朝沿用紫禁城的皇宮,大白塔,更是前朝遺留的京都勝景。可是……紫禁城何來見海船的地方?大白塔根本見不到全影啊……

順帝說得認真,蘇韌聽得認真。飛白一搖首,恐怕這個,不能當真啊。

蘇韌歎氣:“前輩,我朝數位皇帝都是非常繼位。所以文書房老人死,朝廷根本不知這裡的奧秘。晚輩我再一走,恐怕無人能再向你們投食。你快死了,可這位……”

順帝喘息更局促:“……啊……啊……我死他隻有死。除了我,他不會聽彆人的……”

正在此時,那“人犬”突望見了飛白,“他”汪汪叫著,衝飛白跑過來,眼珠子露著凶光。

飛白情急之下,撒手跌下去,正在土坑上。他後臀有傷,這一摔痛不可抑。他用牙咬住手臂上的肉,才忍住□□。“人犬”在洞口,對裡頭不甘心的叫著。飛白望著“他”,心裡翻江倒海。

他歎了口氣,轉身鑽出隧道,重新到最初進來的地方躺下。

他斂氣。河水聲變得平緩,好像洪流已過。好長時間,他才覺察蘇韌的腳步。

飛白在隧道內弄了一塊尖銳的石頭,他捏著它,藏在左袖之內。

他微微眯眼,大舌頭叫:“……蘇兄?是你?”

“是。”飛白能感到蘇韌彎腰,能感到他握著明晃晃透涼意的金屬器。

他全身都緊,袖裡的手隨時欲發。可蘇韌噗哧一聲,用手指壓他額頭:“白兄,我們離開吧。”

蘇韌手裡發亮的物件,隻是一個銅製湯勺。飛白望了眼太祖的金字書,不寒而栗,鬆開了石頭。蘇韌不知他的心虛,隻顧用湯勺撬著東北邊一塊玄色石頭。

飛白匍匐過去:“要幫忙嗎?”他手指飛快一動,將一物藏入蘇韌的腰間。

蘇韌先不理他,好一會兒才笑道:“要,你幫你自己屏住氣。”

飛白立刻照做。石頭洞開,河水湧入,他和蘇韌又被卷入了黃水中。

飛白使勁向上浮。月光透水,曬得他心中亮堂。原來這一次他們就是到了外頭。

蘇韌先上岸,把飛白拉到一棵梨樹下。

“這兒走到六合縣城,要一個時辰。”蘇韌告訴他,擰著自己身上的水。

飛白吐口水,上氣不接下氣:“我走不動了,歇會兒……”

“你餓麼?我們吃個梨吧。”飛白露齒。兩人一起搖大樹,好幾隻青梨滾下來。

飛白拿起一隻,張口就咬。蘇韌慢騰騰的用湯勺子剜去梨皮,挖著梨肉吃。

飛白問:“你真是六合人?”

“我算半個六合人。我先在縣裡教兩年私塾的,因掙得少,就投到縣衙去。然後,遇到一個麻煩,我不得不委屈自己去裡邊呆幾個月。”蘇韌說:“你在哪裡得意?為何到獄裡。”

飛白將梨核朝水中一丟:“我?我就是京裡一個白吃白喝混日子的。我也遇到一件麻煩事。臨時想法到牢裡清靜幾天。等我出去,我就可以借口推掉那件麻煩事。以後你來京,可以找我。我需要你這樣的人。你隻要去得意樓找個叫雷風的人,跟他說你認識老白。他一定會帶你來找我的。”

蘇韌不置可否,提起衣領,向遠處瞻望:“有條船來了,你看。”

飛白伸脖子,遠處是有條船駛來,船上火把通明,有大漢站在船頭。

大漢膀大腰圓,脖子稍有點歪,一手叉腰,頗像廟裡的泥塑天王。

飛白他猛然回頭,蘇韌居然不見了。他喊了幾聲:“蘇韌?蘇韌?……”

梨樹葉子隨風微動,再也沒有回音。飛白覺幾絲悵惘,道不明失落。

船上的大漢見了岸上的他,揉揉眼,“啊呀”一聲,撲通跳到了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