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白一笑,幾縷濕發垂下蓋住他半隻眼。水洗的他,唇紅齒白。
“雷風,你不用如此見禮吧?”
雷風鱷魚般,撲出水麵,死抱住他腳,語無倫次:“大……老大……大大。”
飛白道:“你不會認為我死了吧?”
“……小,小人……該……該死。大……老大……”
“雷風,你瞧你這事辦的。我想你怎麼著下午該來探監了,誰知道你非要讓我經一次洪水。”
他看雷風垂下頭,把半個梨塞在他口中:“嘗嘗,蠻甜的。咱們回船上去說吧……船停過來啊。”
滿船便服俱是錦衣衛,威嚴赫赫,隻有漿聲水聲。
雷風附耳低聲道:“老大,我等昨天就根據您留下的線索,順藤摸瓜到六合縣了。可因為不知是不是老大的神機妙算,不敢輕舉妄動。今兒白日,刑部特使到了六合縣城,老縣令是大案主犯,捉了大串人。我就命兄弟們扮演各色人等,嚴密保護縣獄,以防您有閃失。下午我一合計,犯人如到了南京,刑部和新任的應天巡撫立刻找您。他們找著找著,就會找來六合,所以不如我先把您接出來。可是……”
“嗯?是不是看到了另一股人馬在縣獄前出沒?”飛白懶聲道。
“老大神機。是我粗心了。當時我們發現另一群人跟一輛馬車來了六合獄。兄弟裡有人認識,說是東廠的人。我不想讓東廠發現我們行蹤,暫時躲了躲。不久,東廠從牢裡帶出來個人,他頭罩披風,身量和您差不多。手下的人告訴我:馬車裡有兩個人等著。其中一個,是宮內大太監範忠。我尋思,那披風裡的就是您了……誰知道……誰知道……居然弄錯了,我該死該死。”
飛白凝神。範忠是宮內秉筆太監,兼領東廠廠督。
沈凝雖然是富家子弟,但家中的錢財,竟能通到宮裡,委實神奇的很。
他笑了一笑:“雷風你是錦衣衛千戶了,老四總說你粗心,你還真心粗。我就算調戲婦女,討個半死,能驚動宮裡那幾尊佛?”
他一皺眉,哭泣聲聲入耳:“誰在哭?”
“刑部吳大人,新巡撫王大人,帶著一群人在岸上哭呢。”
飛白一想,是哭他。這些人乾哭,難聽至極。隻有一個人哇哇大哭,像是他貼身的小雲。
船靠岸。雷風上岸說:“各位大人彆哭,人找到了,活的。”
小雲飛快出現在船舷處:“啊,王爺沒有死!王爺!”他就差摟飛白脖子了。
小雲手裡捧著件飛白日常服用的織錦白袍。
飛白努嘴,讓他給他披上。他取下玉佩給小雲:“哭我哭得傷心。賞給你了。”
小雲流著鼻涕,捧著美玉,愛不釋手。
飛白從錦袍裡掏出條皇帝賞賜的明黃手巾,躺在塊板上,有氣無力的向官員們揮動黃手絹。
“卑職等失職……王爺受苦了,六合縣兩罪並發,不可饒恕。”刑部吳大人義憤填膺道。
飛白咧嘴,哭笑不得:“此事有關皇家體麵,不可張揚,不可張揚。”
“卑職等明白。王爺到六合遊覽之事,絕對不會泄漏。王爺看,卑職等都是微服。”
那些人都穿著家常衣服。可一大群錦繡衣衫的中老年人半夜出現在滁河之畔,不會不紮眼。
飛白招手,說:“吳大人,本王病了。一頓打,一頓嚇,本王就像驚弓之鳥。看樣子,沒有一個月是下不來床了。雖說蔡閣老推薦,皇上欽點本王來江南配合你們辦案處決,可是……本王實在疼不過啊,這樣子上堂,本王家的麵子都給丟光了!”
吳大人犯難:“這……這……卑職一人……恐怕難當重任。”
新巡撫王大人上來說:“若王爺缺席,眾多的官員儒生……朝廷要我們從重從嚴處理,就不好處置。王爺不如留在南京養傷。下官們好有個商量。”
飛白嘿嘿,眼珠一轉:“王大人,本王正想問你:那日你府上穿藍的小媳婦兒是誰?南京城的大夫不知比太醫們如何……。也好,本王就到你府上養傷吧,那個藍衣的小媳婦……”
王巡撫臉色犯白,胡子一顫:“王爺!那是下官兒媳,已身懷六甲。南京大夫少,遠不如帝京城高手如雲。王爺早日回京養傷,也好。不然消息總會傳揚開來。下官恐皇上動怒。”
飛白重重歎息聲,滿臉不甘心,被錦衣衛們抬走了。
幾日之後的蘇州城,一片寧謐。因京城大害唐王在江南突感惡疾,回途中,移駕蘇州。蘇州城中凡是家中有藏寶的人家,都家門緊閉,凡有嬌妻美妾的男人,全吊著份心。
春去夏至,黃鸝百囀,無人解意,因風飛過薔薇。雨絲畫片,為一卷白竹簾擋住。
隱約可見,唐王寶翔正橫臥羅漢床上,喝著六安茶。
小雲滿心喜歡這園林景致。聽王爺問他:“你知道這園林誰家的?”
“不知。一定是個大財主。”
唐王笑道:“我是才知道,這屬於江南第一徽商沈明。沈明和宮內有來往。算是半個皇商。他有獨生子,讀書甚好,你知道他長什麼樣?”
王爺在府內會客,他都見過。沈財主的兒子,他不記得。
王爺一指簾外雨中景致:“秀才和外頭風景差不離。”
小雲他舔舔唇,渴了。王爺隨手把自己的杯子給他:“味道不錯,你喝吧。”
小雲幸福接過來。雖說他家王爺經常愛半夜三更溜達出府,去做些“下流”勾當。雖說王爺喜到處搜刮些名人字畫,古玩玉器。可是,王爺有個大長處,隨和。
府內除了西院兒裡的人,全都愛戴王爺。他不例外。
唐王愛聽戲,蘇州知府孝敬個戲班子。曲文天上人間,婉轉回腸,可他聽得心不在焉。
“稟王爺,蔡大人快馬送來糕餅一盒。”
盒子為銀質梅形。寶翔打開,全是新鮮玫瑰花餅。每個都點紅酥字。
寶翔讀了,心裡一頓,隻能笑笑。
連起來讀。是“飛白。賀初次入獄。苦肉計辛苦。”
唐王寶翔,字飛白。他把玫瑰花餅全部吃完。蔡家的玫瑰花餅,口味卓絕。
吃完了。盒底浮雕著金字:“敘之。”那人宛若銀底金字,看著亮,咬不動。
內閣首輔蔡述,字敘之。民間傳說不錯,敘之與他是幼年相識。
此人有四條準則“飲食要精,品書要細,做人要獨,為官要絕。”
敘之如日中天,而他寶飛白被說成“狼狽為奸”。
大家都不知道,因為一件往事,他和蔡述,實際上是天底下最大的仇家。
恨死了對方,其實是不舍得對方馬上去死的。蔡述對他,就是如此。他對蔡述,一樣。
飛白側身窗欞,紅薔薇映碧芭蕉,他最愛這兩色。
“王爺,雷風送來快信。”
飛白接過信。讓雷風秘密在六合縣搜集蘇韌的消息,到這會子才送來。
他打開那紙卷,手一抖,紙散在地。
“蘇韌,字嘉墨,二十一歲,安樂三年九月初九日生。複興十一年,隨妻父由浙省定居六合。妻,譚氏名香,十九歲,專製孩童玩偶……”
原來真的是他,是他們!九年前,他們並沒有死!飛白後悔,他可是眼看蘇韌從眼皮下走的。
他扯下脖子那塊“大白戒急”,奮力下床,用腳踩了幾下。
當年是他們送給他的。蘇韌他,一定早認出他來了。
整片園林,都聽到了小王爺怒急吼聲:“來人,快來人!要快,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