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新晴,金陵郊外,山色淡遠,草色如煙。乳鴉聲聲,啼破韶華。
路轉溪頭,弱冠青年忽現。他衣衫襤褸,行路時踩在泥徑裡,一腳深,一腳淺。他臉露倦容,打個哈欠,冷不防踩入菜花叢。一對白粉蝶驚飛而出,盤恒片刻,停到他的後頸根。青年長眉微蹙,唇邊浮開笑軟語道:“蝶兒錯了,小人是蘇嘉墨。”
他緩緩搖首。眸如清潭,倒映粉蝶雙雙翩遷。倩水流去,眼前翠穀暢懷迎他。
蘇韌不記得走了幾個時辰的路,他全靠懷裡藏兩個青梨充饑。直到此時,他才長出口氣。濕衣半乾,粘在後背,逼他拉了拉衣襟。山穀人煙稀少,是蘇韌熟悉之地。
梨花落儘,杏花開遍。他走到一個小小的墳包。小墳上無碑,旁邊栽著棵楊桃樹。蘇韌眼波一動,在墳邊坐下來。他壓了壓墳包的土:“我回來了。三個月不見,你這樹可長高了幾分。”
他閉目安靜,風吹著一片輕薄的花瓣貼到他的腮邊。他扯下花瓣瞧,卻見木紋。是木工人家常開的“刨花”。蘇韌神采煥然,回頭喚道:“阿香!”
“冤家,你倒活著回來了?你說三個月內準來接我們。晚了兩天,你再不來,老娘都要去殺人劫獄啦。”
一人多高的樹丫上,斜坐著個桃紅柳綠的十多歲女郎。她手上拿把刀,不停削刻著塊木頭。黃木屑隨著她語聲紛紛下落,有幾片飛到墳包上。
女郎好似胖了點,肌肉豐潤。通體柳綠布衫,渾不見冒骨處。桃色腰帶緊緊圍著她腰身,卻像是纖纖一束。她發髻鬆鬆挽著,杏核眼透三春風流,白茶花般皮膚,嬌悄可人。
蘇韌笑道:“阿香,饒了我這次。有的事我沒有判斷周全。小心小心,讓我抱你下來。”
“得了吧!老夫老妻,大日頭下你不嫌臊!讓和尚們見了,又嚼舌根。”
苗條姑娘身輕如燕,跳上跳下方便。可她這隻超分量的肥燕子,簡直是一頭栽下來。
蘇韌臉色變了,疾步搶上去:“阿香?”
那女郎蹲在木屑花堆裡憨笑。溪邊落紅,水底草青,襯她綠鬢朱唇,宛媚天然。
“嗬嗬嗬,沒事沒事,阿墨,我哪天不摔個幾回?阿墨你看這堆刨花,我存心留這兒的,阿墨,才幾個月就這麼厚!”
譚香最喜叫她相公蘇韌“阿墨”。她雖不識幾個字,但特喜蘇韌取的“嘉墨”兩字。蘇韌前幾年才取了這個字,她每日每夜,不知道叫“嘉墨嘉墨”多少遍,把他耳朵都磨出繭子來。後來譚香終於叫厭了,簡化成“阿墨”,更覺順口。
蘇韌幫她拍掉裙子上的木屑。譚香忽然緊抱住他,在他耳邊輕罵:“阿墨阿墨,你個死冤家!”
蘇韌環顧四周無人,湊到她臉頰上,飛快親了一口。
譚香把刀柄往發髻裡一插,坐下把兩腿前伸,露出雙胖大天足。
殊不知□□上下女子,幾乎人人纏足,文人們讚美女人家的“三寸金蓮”成癮。可是譚香小時候,哭著喊著疼,死也不願意。當時譚老頭兒才把年幼的女婿蘇韌招贅入門。他纏不過女兒,見她和蘇韌兩小無猜,成雙成對,想反正她將來有個男人要,便隨她去了。
譚香死抱著蘇韌不放手。林子裡,幾隻和尚光頭晃晃,匆匆走遠。
蘇韌想叫她鬆手,她簡直要勒死他了。可對著譚香的黑杏仁眼眸,他又不忍心,隻撫摸她的頭發道:“阿香,縣令一家都被朝廷抓走了。他們再也不能來害我們,衙內永不會糾纏你了。你瞧,不是挺好的?我不是不帶上你,我到哪裡,都想著你和孩子們。可孩子們小,吃不得那種苦。你在圓然大師傅這裡,不是好好的?你帶著蘇甜蘇密,還能來陪陪大孩子。”
譚香擰他一下,說:“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我們可再彆分開了。還是大孩子好。蘇甜蘇密兩個小鬼,把我氣半死。”
蘇韌瞧瞧小墳,不敢苟同。大孩子要是活著,說不定比蘇甜蘇密兩個更能活蹦亂跳。譚老頭死後,他們兩個孩子還總是同床。天長日久,春暖花開,就不知不覺開了竅,胡天胡地,胡出個小孩來。
不知是不是為父母的人年齡太小,那孩子先天不足。雖蘇家夫妻百般嗬護,頭生子活了不到半年便夭折了。因蘇韌和山裡小廟主持圓然師傅成忘年交,他就找了這麼塊山清水秀地方葬孩子。
蘇韌一想到那嬰兒的小鼻子小眼,到如今還痛得發慌。他常來這裡,陪墳裡的孩子說幾句閒話。墳墓一直小小的,可墳邊楊桃樹一年比一年高。蘇韌暗想大孩子的魂,許就在樹上玩兒。
四年前,他們又得了一對孿生兒女。女孩叫蘇甜,男孩叫蘇密。如今他們雖不上五歲,可千伶百俐,就是不肯安分。蘇韌在家,他們還湊合。蘇韌不在,譚香的性子,根本管不好他們。
“蘇甜蘇密呢?”
譚香一骨朵嘴:“在後麵的樹洞旁睡覺呢。”
蘇韌唇一揚:“阿香,你竟能哄他們睡午覺了?”
譚香把手裡木頭揣懷裡:“小鬼們昨晚上吵了一夜。白天到林子裡就躺下!”
蘇韌站起來,拉著譚香走。樹洞裡是鬆鼠窩,地上堆著落葉,上麵蜷縮著一對肉嘟嘟粉嫩的漂亮幼兒。兩個頭上都紮著鬆鼠尾巴般毛茸茸的辮子。一個係紅繩,一個係綠繩。分不出誰是男孩,誰是女孩。
蘇韌一見他們就合不攏嘴。秀目笑眯起來。
譚香白了他一眼,正要喝醒孩子。蘇韌直向她作揖,她瞪他,踢他一腳。
他運氣,輕輕柔柔咳嗽一聲,再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