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紅繩的小孩兒用手蒙住眼。綠繩小孩揉眼,大叫“阿爹!”
“阿爹,阿爹。”轉瞬,孩子們都撲到蘇韌的腿上來大哭大喊,好像被關在牢裡的是他們。蘇韌這才發覺,他們都像在泥巴裡滾過一圈。
“阿爹,我好怕怕……”
“阿爹,娘好凶……”
譚香叉腰道:“你們倆個小鬼,偷如來的貢品,燒觀音的帳子,我不凶還有王法?你們還不得把廟都掀了。”
蘇甜湊著蘇韌的耳:“娘跟和尚吵架,打弟弟……”
蘇密拉開自己眼皮,吐著舌頭:“爹,我紅眼睛了……”
蘇韌想對老婆說,少做點木工,該學著照顧下兒女。他不在,她至少該整整屋。
孩子們都瘦了,身上比他從牢裡出來的人還臟,居然還害了火眼!?可他見譚香的臉成了一朵紅山茶,就不忍說出口,他對她輕描淡寫笑道:“不妨事,阿香。吃和尚們的素菜,連你都瘦了呢。火眼能好的,我收拾收拾他們,再去問大師傅去要點藥。”
譚香今天出奇柔順,點點頭。她和蘇韌到了廟裡一間禪房。
蘇韌一進屋,發現要比他原來想的要好,便告訴譚香:“阿香,用木盆去倒些熱水來。”
譚香愣著不動:“你吃飯了?”
蘇韌點頭。他把蘇甜蘇密都抱到窗台,深吸口氣。把自己的臟汙長衫連著上半身的中衣一起脫下,疊好。他開始快速清理這間禪房,再給兩個孩子洗澡。
和尚們驚奇的看到,凶女人來來回回好多次,倒水倒雜碎。
那間汙了菩薩眼數月的混亂禪房,終於在蘇韌點金手指下,恢複了一窮二白的原貌。
和尚送來了四碗稀粥,四個菜包。蘇韌喝了碗粥,對譚香說:“我的那個,給孩子們分吃了吧。”
他抱著一堆臟衣服,趁著黃昏暮色,到了廟旁的潭邊。
他把臟衣服放在岸邊。全身浸沒入水。
人生如戲。
他想起半年前,縣太爺衙內放話說“除非譚香死著出了六合縣,不然總是我的手心人。”
可是半年過去,他和譚香還能有喝粥的快樂,可是衙內……
他想起九年前,譚香和他以為大白被“小蚌殼”的慘禍所牽連,死不見屍。可九年過去,大白已成為可獨當一麵的“大人物”。雖然他吃不準,大白這個和他們在河灣街巷裡玩耍的小夥伴究竟成了如何大的人物。但他開始想,帝京城的天地,遠要比南京廣闊。
他出水,胸有成竹。臉上含笑,朗月一般。
譚邊山壁,刻著古人的“上善若水”四個字。他打開發髻,讓水從擦身流過。
水靜而柔,水滴石穿。
形容肅穆的老和尚踱步到潭邊,他摸摸蘇韌那堆衣服,蘇韌腰帶間一樣東西到了他的手中。
“阿墨。”圓然端詳那塊玉牌:“這是你的?”
蘇韌一怔,他猛然抬眼。
大白在密室內貼近他時,他隱約覺他把手放到自己腰間。他是為了給他留下這個?
蘇韌說:“師傅,是彆人給我的。我自己方才沒察覺。我一來就想著拜見師傅,但唯恐一身醃臢,壞了大師的修為。”
老和尚注視玉牌,用手指摩挲數下:“什麼人竟送你這種玉牌?這是錦衣衛首領所用的專用牌,可以憑它出入本朝的所有監獄。”
蘇韌沉默,他想了想:“師傅……”
圓然笑:“阿墨,你先彆問我,我想問你一事。三個月前,你妻來我這裡,你被縣衙抓住。就在那時,有人向內閣首輔蔡述飛書告發應天府儒生謀反。你今天和譚香說,三個月內必定回來,遲了兩日,因為你的判斷尚不準確。聽說六合縣衙東窗事發,除了牢內的你,大小官吏都被刑部帶走了。我想問你:你是如何知道三個月內你能出來的?那封飛書……是不是你……”
蘇韌將頭發認真束起。他明白,麵對深不可測的老和尚,自己是一個赤條條的年輕人。
蘇韌揚眉,語聲如殘夏之春徽:“不錯,大師不愧為大師。那封匿名飛書,就是我所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