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韌揣度她的模樣,是要發作,不禁縮縮頭頸。
譚香麵皮發青:“慌啦?莫非真有鬼?”
蘇韌壓低嗓門:“不是,不是……噯,孩子們睡著了。”
他見到譚香動怒,沒來由一陣心虛腿軟。
譚香啐了一口,擺弄著兩手骨節:“彆拿孩兒們做擋箭牌。出去……”
蘇韌求之不得,立刻退到門外頭。他一等譚香出來,就輕掩上門。
譚香揪住他的衣襟,腳反抵他膝蓋,大聲問:“什麼□□送你勞什子玉佩,你那樣貼心藏著?”
蘇韌作揖求她:“姑奶奶,你輕點,輕點,彆吵醒孩子們。……我在獄中三個月,哪有女人?這不是玉佩,這叫玉牌。是同牢人留下的。這根本不是送我,要還人家的。”
譚香惱火嚷道:“老娘不知什麼玉牌玉佩。這塊玉肯定死貴,沒幾分情誼誰肯送你?不是女人,難道男人對你有情誼?呸,什麼世道?連男人都臭不要臉!”
附近幾間禪房的燈,忽都熄滅了。
蘇韌臉色紅紅白白,他扶譚香的肩,辯白說:“你想到哪裡去了?他對我沒有情誼……是要用這塊玉牌做個餌,叫我去帝京找他……。這人並不是真囚犯,而是朝廷公差。這塊玉牌,是出入朝廷要地的憑證,明白了?”
他舉了個手:“我要是有一絲欺瞞阿香,立刻天打五雷轟……”
譚香掩住他嘴:“冤家作死……”
她拿過玉對月照著,半信半疑:“是官府用的?為啥上麵刻花裡胡哨的字,還雕對細長條的鴛鴦?”
蘇韌忙解釋道:“不是,這是古篆字,用了顯得風雅。那絕對不是鴛鴦,香,這分明是對錦雞,可繡在官服上的花樣。”
譚香嘴唇一翹,杏眼一斜:“我不知什麼叫風雅,錦雞我也沒見過。我就相信你……你要是搞鬼,哼哼……。”她把玉牌裝進鞋:“牌子歸我了。”
蘇韌笑彎了眼,他挽著譚香道:“牌子就歸你一日,明天還是我保管。”
譚香由他攬在胸前,含嗔說:“你瞞著我事,我就知道……。官差憑什麼把寶貝給你個老百姓?”
蘇韌眼神不定,他親吻了下譚香布滿汗珠的額,道:“我正要尋機會說給你聽。阿香,那送牌子的人和我們認識,我保你猜一萬回都想不到是他。”
譚香眼珠轉著,張大了嘴,道:“……我的老天爺,那人彆是小蚌殼吧?他是來找我們報仇的吧?”她本是膽大的女人,提到“小蚌殼”三個字,腿哆嗦了。
“倒不是小蚌殼,而是另一個人。”
譚香絞儘腦汁,想不出。蘇韌念道:“是山白。”
譚香像沒有聽懂,她撓著頭皮,猛把長發一甩,蹦了起來:“啊……是大白!哈,大白活過來了!嗚嗚……大白沒有死!”
蘇韌喃喃道:“阿香……”
幾個和尚怕出事,挪出禪房打算勸和。
譚香跑過去,抓到一個就說遍:“我哥哥大白活了,他沒死!”
蘇韌上來捉住譚香。她扯著蘇韌的袖子,一會兒用袖子抹眼淚,一會兒用那袖子摩臉頰,弄到蓬頭散發,臉頰眼皮都擦紅了。她才道:“大白是我救命恩人,我結拜的哥哥,你怎不讓他來找我?多少年了,我算算他在陰間要娶老婆,辦幫派,都要花錢。每年清明給他燒了多少紙錢,折了多少元寶?我見了他要連本帶利要問他討還……”
她喋喋不休,蘇韌沒插上半句。
他早料到她會如此,他想過不告訴他,但他不能騙她,也不願瞞著她。
說起來這是個久遠的故事。十年前,蘇韌正式入贅譚家後,譚老頭就帶著他們離開了湖州那片傷心地,跑到了杭州城。在杭州,因為一樁意外,譚香和他結識了個小朋友。那孩子是大地痞乾兒子,小小年紀,專在妓院戲樓收保護費“盤子錢”。他名叫山白。那山白跟譚香趣味相投,最合得來。此後因為一樁大意外,山白失蹤。他乾爹說,他被人裝進麻袋投入了錢塘江,死了。譚老頭不得不帶著孩子東躲西藏,最後才回到譚香媽媽的家鄉六合縣……
譚香嗓子喊啞了,蘇韌才把她抱起來。他摸摸她赤腳,發現她腳沒潮沒涼,放了心。
蘇韌坐上門檻,譚香像個菜肉青蟲般蜷縮著。他笑道:“總算累啦?歇息片刻吧。”
滿天星光,灑在雅潔的茅垣。一方水池,倒映清月。
佛堂內僧侶們誦經聲莊嚴。山風吹來,荷木香撲鼻。四周瀑布聲,蟈蟈聲,饒添風趣。
譚香問:“大白成什麼樣兒了?一定還是白白胖胖,不然你怎麼能認出他?”
蘇韌回憶幽暗牢房裡的明媚笑容。山白兒時胖乎乎,白嫩嫩,大眼睛水靈靈。就像一個新鮮的春筍,讓人看了,都想去掐一把,咬口汁。他長大了,春筍成了一杆挺秀的翠竹,竹影瀟瀟。
蘇韌說:“他和從前……沒太大區彆。不過我是看到葉子木牌才認出他的。”
譚香傻笑:“他還戴著啊?大白心善,最講義氣,講良心。從前他總說:他最大的心願,就是把他的幫派做大 ,做到從古代今第一大。”
蘇韌酸酸微笑:“嗯,他把我們倆發展在他的幫派裡去了……”
譚香嘻笑,她仰頭摸著蘇韌的臉龐:“對,你是老二,我是老三。那時大白一共就發展了我們三個。不知現在大白幫派做的如何了。他既然去官府了……弄不成幫派了。不然你去跟著大白跑碼頭,幫他出主意,做個諸葛亮那樣的狗頭軍師,倒是不賴。”
蘇韌沒把自己心裡的回答說出來。他的眉極清,跟著眼一塊兒彎。
譚香用長著小渦渦手,蓋住他口鼻,隻留他眉眼。
她笑:“大白不成幫派也好。讓我相公這樣的,給皇帝去當下手,我都不舍得。”
蘇韌摟著她說:“我總要給人當下手,不然一家人去喝西北風?阿香,我想去帝京。不,是我們一起去帝京。你願意嗎?”
譚香杏眼裡漾著秋波,歎了口氣:“阿墨,你到哪裡,我都會跟著。我不想去帝京。可是你要去,我就去。”
蘇韌平生聽譚香大哭大笑,大聲罵人,唯有聽她歎息,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