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翔麵無表情聽這個孤弱女孩哭,他望了眼帶黑斑的太陽,不禁想起當年的事來。
他並不一直是錦衣玉食的王爺。當年皇上登基後,清理王室。他母親因是廢帝皇後之妹,被關在禁城石室內多日,直到屍體爛了,蛆蟲爬出來,才恩準王府收屍。他父親老唐王,隻好談笑如常,不敢有半句怨言。那時寶翔雖然是稚子,一幕幕都刻在心裡。
寶翔和父親被圈禁王府中五年,眼看著其他宗室王爺們接連因罪名被殺。唐王每日提心吊膽。到了寶翔八歲,一道聖旨,貶唐王父子為平民,押往江南。唐王爺立刻背著寶翔上路,到杭州定居。因他們成了庶民,生活艱難,沒有少遭白眼。過了一年,唐王病死,寶翔流落街頭。幸好被一個大地痞山九山大爺收養為乾兒子,才過了幾年開心日子。
寶翔快十三歲的時候,不知因為父王好友內閣首輔蔡揚的上奏,還是因為皇帝反思自己年輕作為,擔心宗室人口所剩無幾。反正又是一紙聖旨,把他召回北京,恢複了唐王家的名位……
張光祖是個儒者,耿直。說他謀反,明眼人都知道是誣陷。但蔡述的話,誰敢駁一句?
他嶽父陳閣老,雖是張光祖老師,但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對蔡述隻有哈巴狗似的賠笑。
蔡述他現在就是心血來潮,說他寶翔謀反,他根本不會辯白,隻把頭割下來送到蔡府就好。
寶翔低頭道:“好一位美人,可惜,本王幫不了你。”
少女抱住他的靴子:“王爺,若您肯說句話救人,小女願意投入府為奴。”
寶翔心內歎息,話裡調油道:“你是黃花閨女,奈何本王卻不好這一類。王妃說的對,你走吧。”
他一溜煙進到中堂坐下。小雲端上酸梅湯,寶翔一口氣喝光。
“王爺?”
他愣了片刻,咧開嘴:“快給我換衣裳,我要去蔡閣老家拜望他。”
夕陽西下,寶翔打馬經過角樓,暮色裡,蛙鳴陣陣。
蔡府正對宮門。向來是未天黑,那府裡各處,就紛紛點燈,像是座鑲著翡翠邊的水晶宮。
遠望九城煙樹裡,除卻皇城,就數蔡府的亭台樓閣,最富仙家清貴之氣。
蔡府有山有水,花繁葉茂。宰相府和公主府,由覆藍色琉璃瓦牆攔成兩半。
寶翔還未下馬,就見大小官員,穿梭蔡家門廊,猶如過江之鯽。蔡家管事與官員們稱兄道弟,甚是熱乎。見了寶翔,眾人紛紛下拜,寶翔笑嘻嘻點頭答禮。
不一會兒,大管家蔡寵前來迎接,寶翔徑直就入了後苑。
水榭邊,紅菏亂點,紫藤花繞著架子,次第開放。向前走,景色愈加清幽,風物如畫。
寶翔叫蔡寵的字:“承恩,閣老究竟在哪裡?”
“王爺,閣老前日得了江南送來的珍品圖籍。清早閱讀至今,手不釋卷。”
寶翔知道蔡述嗜好讀書,點了點頭。文人官吏紛紛被抄家,蔡述定把那些人藏書據為己有。
芍藥花圃,隻留殘芳。花圃北邊,搭一卷涼棚,三麵圍大理石屏風,單向南是白紗簾子。
蔡寵提醒:“閣老,唐王爺到了。”說完悄悄退下。
簾中的人微微一動,並不答言,隻是換了個姿勢看書。他手中持卷,雙腳隻穿羅襪,踩在隻雪白波斯貓背上。貓眼碧閃閃,和遠處湖光,相映成趣。寶翔重重咳嗽說:“敘之,我難得來看你一回,就不要那麼造作了。”
蔡述好像沒聽見。寶翔被他晾在一邊許久,才聽蔡述自言自語:“呀,天已晚了。”
波斯貓用爪子掀開紗簾,見了寶翔,把貓頭一彆,不屑地喵嗚了聲。
蔡述放下書:“飛白,是皇上叫你來的吧?我正要祝賀你呢,你在江南裝一場戲逃回來,兩手都乾淨,不用沾血。”
他嗓音清亮如銀,帶著浮華子弟裡少有的純真,像個剛成丁的少年。
寶翔哈哈了一聲,不做評價。蔡述娓娓說:“我才讀了一本書,是原來的應天巡撫張光祖大人的。他詩好,人品好。唐代古籍,被他保存如此完善,可見是愛書的同道中人。”
寶翔走到簾子前:“嘖嘖,敘之,你運氣真背,偶爾能遇到個把和你同好者,你卻非要忍痛割愛,把他頭砍了。”
蔡述已下令涉案四品以上官自殺。根據京城有巨大影響的私家報紙“暗香”報道,這次蔡述要行刑的人,割下官員們喉管,送到京查驗。
蔡述道:“我今天看了他在書上批注,就知他沒罪。不過我從不給人翻案。因為從古到今官場,到處都是犧牲品。多他個張光祖,不稀奇。”
飛白想了想:“看在他愛書人品好的份兒上,他那兩個兒子就放了吧。都是小孩子,家裡窮下來,未必能活下去。江南事,你大目地已經達到,何必再殺小卒子?敘之,我從前看到副對聯:天下事了猶未了,不妨以不了了之。我們都二十多歲了,再過二三十年,大概你我就去了。你能殺儘天下不喜你的人?你能把江南案子收到完美?不如省心,多看幾本書,多吃幾道菜,最好再找個夫人。”
蔡述站起來。寶翔把簾子一拉:“我進來了啊。”
點點流螢,順著簾縫飛入室內。繞廊藤花影,泄在蔡述的雪白蛤衫上,宛如紫色的水波。
光與影的幻動中,當代奸雄,清絕淡雅,眉如春山,麵若芙蓉。
看著這個人,似乎青春能永遠繼續,而世間並無紛擾。
寶翔每次見到蔡述,都覺麵前的他,和心裡那個他,天壤之彆。
蔡述用盆裡水洗了手,把書小心放好,說:“你求我,我就答應。隻是你要幫我做一件事。飛白,你的底細我不是一點不清楚。我要你做的事,很簡單,但若你做不到……”他笑著頓住。
寶翔抱著胳膊:“你要什麼呀?”
蔡述從袖子裡拿出封信,給寶翔看。寶翔接過來一瞧,正是揭發江南儒生官員勾結謀反的匿名信。他嗬嗬笑道:“這缺德人,字倒是漂亮。”
蔡述麵上淡淡的:“我今天把信重看了一遍,此人倒不是簡單的角色。我要是容他隱沒在茫茫人海,是我失策。雖然我本就有心思動應天府,但那人卻看破我,利用了我。這場遊戲,我好像占了下風。每當我想到這點,就夜間失眠。三個月內,你把他找出來,我來除掉他。”
寶翔說:“光這封信,怎麼找人,大海撈針還容易些。”
蔡述一笑:“說難也不難。首先他能說出那麼詳細罪狀,對小官指名道姓,可見他就在南京附近,而且念過書。其次他口氣不夠老辣,筆式飛揚,像是個年輕人。然後他特彆用了種古舊紙張,而這種紙是成祖時在帝京城書鋪裡才有的,除了在政府內擔任刀筆吏的官員,還有什麼人能找到這樣的紙張?”
寶翔想,儘管如此,還是大海撈針。
蔡寵在外麵稟告:“閣老,飯已備好了。”
蔡述問:“開胃菜送到了?”
蔡寵答應,望著寶翔猶疑。蔡述搖頭。管家立刻將一描金盒子跪送到他手上。
蔡述點了蠟燭,手背泛著雪光。他打開盒子,掃視蓋子上刻字。
寶翔看到“張光祖……”等七八個名字,鋪著緞子的盒裡,竟是鮮血凝固後的人的器官。
寶翔恍然大悟,這就是官員們的“喉頭三寸”。
蔡述抬頭:“飛白,餓了不成?”
他眼中毫無惡意,眼神捉摸不透。
寶翔舔舔嘴唇:“好個開胃菜。敘之,我是餓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