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中午,花園裡就有笑鬨之聲。做官府,是吃皇糧,蘇韌這樣新來的不敢怠慢,但混老了的人,都曉得皇帝有天地之量,自家奴才多休息半個鐘點,對皇帝是無所謂的。
因此,吏部午飯時間不到,不少人就呼朋喚友吃飯去了。方川來叫蘇韌:“嘉墨,官員午間休息一個時辰。可我們吏員,中午休息才三刻鐘,需快點吃。”
蘇韌走到門口,對大家拱手:“各位前輩,小弟嘉墨初來,晚飯萬萬省不得的。請前輩們賞光,晚上一同去玉珍樓。午飯既然時間短,附近有家麵館,打鹵麵澆頭一流。不如各位前輩跟著小弟屈就一番。”
那幾個人紛紛推辭,有說自己帶飯的,有說不好意思的
隻有方川反幫著蘇韌說:“好了,好了,一起去嘗嘗,熱鬨熱鬨。”
最後五人同去了一個小麵館。蘇韌來吏部之前幾天,對吏部附近的所有菜館,酒樓,書場,集市都摸了個底。隻有妓院他沒進去,但每家特色,頭牌名字,他也熟諳在胸。那麵館新開,且在巷子裡。蘇韌也是偶然尋到的。麵館掌勺,是個花甲老阿婆,她上次被蘇韌“阿姨,阿姨”哄得眉開眼笑。今天見他真帶人來吃,就更高興,特為給他們足量澆頭。蘇韌給他和方川都選了大辣。
眾人說:“你是江蘇人,怎吃下那樣辣的?”
方川幫蘇韌解釋:“他祖母是四川人。”
蘇韌眯眼,吃了一口。辣得要命!他兩頰上火,差點流出眼淚,不過還是強笑對著方川說:“好吃好吃,隻不如郫縣的辣醬。”方川直點頭,給他又加把辣子。
他們吃完,小跑回去,還多出來一刻鐘。方川提議領著蘇韌再去看看花園,蘇韌就跟著他一起爬上了不高的假山。
蘇韌說:“帝京城好,但我們長江沿岸,魚米之鄉,並不疏於此處。”
方川有同感,又說:“你老婆孩子在哪裡?”
“在這裡。流水兄呢?”
“哎,我出來幾年,每逢到年關還要發愁,哪裡能把我家那七八口人帶到京城來耍?”
蘇韌默然,好像為他傷感,許久才說:“你我同鄉同僚,一見如故。流水兄單身在京,今後不妨到小弟家裡坐坐。和小弟的家人,認個親。”
方川道謝,蘇韌問:“流水兄,我司文大人,有何不適?”
“聽說他年輕時愛喝酒,喝多了就傷了胃。你彆看文大人這樣子,他可是三十多年前成祖年間的探花進士呢。那時他大概才二十歲吧,你想,該有多麼風光?”
成祖時期的探花郎?蘇韌腦海裡浮現出文功的模樣。論資排輩,此人十年前,早該到尚書一級了。可是他居然到現在還在吏部當中級官員。
蘇韌一想他的脾氣,不由笑笑。這樣的人怎麼能爬上去?他能活到現在,算他命大。
蘇韌歎道:“……唉,這世道……。吏部三個司,流水兄,可否給小弟點撥一二?”
方川笑了:“長江有三峽,朝廷有三派。我們當吏員的,隻埋頭做事。”
“三派?”
“是啊。長江出三峽,激流險灘,令我終身難忘。嘉墨小弟,朝廷風光,毫不遜色。以吏部為例子。第一派,蔡派,全是依附蔡閣老的。文選司郎中林康為首。他是蔡閣老的親信。這人……離他遠點是你造化。我們吏部的實權,大部分控製在他手裡。第二派,清派,主要是考功司楊大人為主,他們都是進士出身,和翰林院人往來密切。第三派,中立。譬如我們的尚書大人。你看他什麼都玩,什麼都不認真,和兩派都有點往來,但誰也不得罪。沒人敢動尚書,因為他和蔡家,皇帝家都要好。聽說,當年老唐王,萬歲爺,老蔡閣老,還有他,四人結好,風靡京城。”
吏部尚書馮倫,是當朝駙馬。他是皇帝的妹夫,蔡述的姨夫,唐王的姑父。
蘇韌知道,要入官場,必須有一本皇朝貴戚錄,把每家每戶錯綜複雜的裙帶關係摸個滾瓜爛熟。但他來京後,瑣事繁多,至今隻看了半本的貴戚錄。
蘇韌說:“那我們的文大人,是科舉出身,也算清派?”
“非也。文大人獨來獨往,和眾派都疏遠。實在要算,也是個中立派。他從前在各部都混不下去,隻有我部的馮尚書能容他。”
蘇韌還想問,就聽幾個人上假山來,還高談闊論。有一人說:“林康自以為假山造得漂亮,算是他丟給吏部一份禮。其實,此山毫無雅趣,仿佛婢學夫人,矯揉造作,像個亂煤渣堆。”
另幾個人也笑。
一個方麵濃眉的人,正和蘇韌麵對麵。那人頓時眼色冷冽,沉下了臉,神態倨傲。
蘇韌連忙欠身,方川賠笑哈腰道:“楊大人包涵,卑職等即刻下去。”
那楊大人一言不發。蘇韌再欠身,跟著方川避開了。
隻聽楊大人同伴說:“這些小吏,看上去人模人樣。但不是科場出身,總難免良心敗壞。太祖時代禁用吏為顯官,後來就有些當年的小吏爬上高位,朝廷的吏治敗壞,從此開始。”
“丞相李斯不也是小吏?”“是啊,就是李斯壞掉了大秦國。”
蘇韌掐了掐手心,隻對方川一笑。
方川到了司門口,才說:“方才那個就是考功司楊大人,名叫楊曙。”
蘇韌又一笑。
當晚,蘇韌在玉珍樓前和酒足飯飽的同僚們告彆。
他站在對麵一條燈火闌珊的小巷,呆了半晌。
喧囂的十丈軟紅,酒家的一盞紅燈,都像是一個夢境。可他如果醒來,就怕一無所有。
蘇韌在吏部的第一天,順利結束。半個多月過去了,他都算順利。
每天,他總是第三個到,總是第三個走。文大人問話,他不會模棱兩可,但絕不第一個答。
他沒有差錯,沒有偏向,不多管閒事。隻要公務到他那裡,就可以放心。
對文大人,他僅限於公事,絕不噓寒問暖。蘇韌見了誰都笑,隻有向文大人,他滿臉正色。
他還在想。他想找一個口。長江三峽,畢竟是擋不住長江東流。
就在這時,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在吏部發生了,而且就落在他蘇韌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