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情難卻 蘇韌閉上眼,他終於決定用命……(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7731 字 8個月前

從三更起,帝京風雨大作。譚香迷糊中被驚醒:“阿墨?”

蘇韌口裡銜著束發的帶子,鼻哼著答應。

譚香用鋪蓋裹著身子,打嗬欠問:“這樣大雨還去?天都沒亮。”

蘇韌把發髻梳好,用盆中清水照照,道:“雞早就叫了,我想你多睡會兒。粥已煮好,你跟孩子趁熱吃。”

他提上竹籃,換上草鞋。譚香跳下床遞給他傘:“小心。”

她隻穿個綠布裹肚,渾然不覺。蘇韌慌忙把她推進屋子。

他好不容易才趕到部裡。天光熹微,吏部比往日安靜。大多數人因為天氣變故來遲。他並不急於到司勳司,反在回廊裡一塊刻著“廉潔奉公”的古石碑後坐下來。

他脫下草鞋,換上了日常穿的布鞋。這時,聽到廊裡有人聲。

有人自信滿滿說:“這假山,我可費了功夫才建的。他們懂什麼……?他們是眼紅我們司的左右逢源。這山隻要抽掉幾塊石頭,活脫脫個‘壽’字形,天下難覓。蔡閣老隻要故地重遊,一定會懂。”

另一人附和後,說:“應天府案該風平浪靜了。為何昨日蔡閣老忽向我部索要六部新錄取的應天府出身,三十五歲以下吏員的名單履曆?還有漏網之魚?”

蘇韌一震,側身貼著冰冷石碑。

三十五歲以下,原應天府出身吏員?蔡述他是已想到了匿名信來源?下一步,他會怎麼辦?

自信的人笑:“閣老心思縝密,哪是我們能妄測的?你趕緊把名單做好,我晚上來取。此事你不要讓馮尚書知曉。”

“咱們的尚書是個糊塗人,他知道了也不妨事。”

“賢弟,還是小心為妙。”

蘇韌大氣不敢出,虧得雨聲掩護,那兩名官員對他並無察覺。蘇韌瞄到其中一人,是負責總務的吏部員外郎胡平。他愛拿著雞毛撣子在尚書處撣灰,得了個“雞毛郎”的綽號。

另一人穿四品官服,身量高大。蘇韌轉念想:是蔡派的頭,文選郎中林康嗎?

他咀嚼二人對話,舌尖發澀。他在官場上混了幾年,跟圓然和尚學了不少本事,可心思還不夠用。他本該想到,蔡述絕不會被任何人牽著鼻子走。可不知不覺中,他這個無名小卒,已成蔡述潛在的敵人。

六部招考吏員……這會不會一開始是蔡閣老一個找出匿名飛書人的圈套?

蘇韌摸著石碑。他即不後悔,也不特彆害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也無益。蔡敘之若被剝去官服,削去出身,跟他蘇韌一起流放到荒島上,並不見得比他能生存。應天府官員紛紛落馬。門下小吏,此次入京的不少。錄取人中,約有三分之一是江蘇的,且多數是青壯年。

所以,他要做的,就是談笑自若。如有一絲慌亂,他等於輸了先招。蘇韌回想了自己寫飛書的全過程,他有足夠把握。蔡述將如何來查找線索?他笑笑,眉頭舒展。

這天上午,司裡全員忙碌。戶部派人來說:司勳司報過去的湖廣養老官員薪俸數目,和地方申請的不符,讓他們給個解釋。文大人命大家核對賬目,特彆指派蘇韌打算盤,方川紀錄。蘇韌這算盤打得不快,也不亂,他心裡早就有數,隻不說。

幾人怨天怨地,從腦滿腸肥的戶部蠢官,罵到老不死的退休官員。

方川汗滴宣紙:“賬目不平?我們寫數字,錢還不是由他們去發?朝廷最可惡的就是戶部。如今百業蕭條,皇宮都減開支,戶部依舊給自家人使勁發錢。憑什麼呀?錢都是皇上的。最不濟的戶部吏員,每月都四五兩進帳。”

蘇韌不吭聲。他覺得戶部拿錢,無可厚非。朝廷既然填到戶部金銀,原就是默許他們用。戶部不過是明著撈。吏部的人事請托,工部的工程預算,刑部的辦案說情,就是暗著撈。異曲同功,誰也不見得高尚。

一同僚說:“流水弟,你莫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靠錢吃錢,撈一票是一票。”

文功開門,他按著胃部,嘴角抽搐:“蘇韌,方川進來。”

蘇方二人對視一眼,過去。文功甩上門,詢問賬目事。

蘇韌先等方川說完意見,低聲道:“卑職覺得,帳是不平,不過隻能這樣。”

“為什麼?”

“因為卑職是地方上來的,見識過一二。卑職前幾日負責登記發撫恤金的死官名冊,對照戶部送來的地方上報名冊。從前死掉的,好幾個現在複活了。地方上本想混水摸魚,吃些死者空額。戶部從前默許。這次大約和湖廣府鬨了不痛快,故意認真起來,刁難他們。我們吏部若跳出來針對湖廣府,戶部就漁翁得利。”

文功拉長臉:“你說怎麼辦?”

蘇韌笑著搖頭,望向方川。

方川拍手:“嘉墨有道理。大人,我們不能中戶部的計……不妨……”他彎腰說好長一通話,蘇韌都聽不清。

蘇韌也並無興趣。他知這樣的事,各衙門最好的辦法,一是“拖”,二是“推”。方川不會想出第三條路。

文功窗台上有一小盆花,才澆過水。葉子耷拉,花朵枯萎。

午間,方川被文大人派去戶部回話。蘇韌一個人吃稀飯。

因為第一天,他在玉珍樓花銷太大,本月薪水不能預支。他已吃了半月稀飯,每頓都隻配一塊乳腐。方川也愛吃稀飯,常用他的榨菜換蘇韌的乳腐。

蘇韌想著文大人窗台上的那盆小花,琢磨來,琢磨去,眼睛一亮。

下午,文大人囑咐蘇韌晚些走,把其他幾處賬目都算算。蘇韌隻能留著。

他一直等彆人都走了,才飛快打起算盤。

他在幽暗燭光下,聽著自己大珠小珠合鳴般利落的算盤聲,笑容不知不覺漾開,滿心暢快。

這時,有個官員獨自提著燈籠打傘經過。蘇韌的手,放慢動作。

那官本已走過,忽又退回。到門口默默佇立,好像在端詳蘇韌。

蘇韌停下手,那官乾咳了幾聲問:“文大人在嗎?”

蘇韌起立,低眉道:“文大人已回去。隻留卑職在這核賬。大人您有何垂詢?”

此人嗓音自信,就是早上蘇韌在花園內看到的四品官。

蘇韌幾乎可十拿九穩說,他正是掌握部裡實權的林康。

林康好像在笑:“唔,……無事。我隻是偶然經過,想看看他。”

文功,林康似從無私交。蘇韌這樣一想,覺林康雖在笑,自信卻少了幾分。

他一時有點吃不準。林康說:“啊……你忙吧……”

蘇韌抬頭,林康已不見。不知為何,蘇韌鬆了口氣。

可他剛坐下,林康卻又折回了。他咳嗽聲,放下燈籠進屋,說:“我是文選司郎中林康,字協和。”

蘇韌連忙行禮,林康謙和道:“省了繁文縟節吧。不請我坐啊?”

蘇韌不卑不亢招呼:“多謝林大人。大人上座。”

林康坐下,身段就像戲台上老生般瀟灑。他三十來歲,修飾整潔,長相倒氣派。豐頰細眼,額頭寬廣,兩丿唇須微翹,就像畫上去的。隻他眼裡的瞳子,一刻不停微動,讓人有點看不透。林康用袖子扇臉,好像熱壞了。笑道:“我今日因公務也留晚了。司裡人個個愛玩,全都溜走了。我想在這討杯茶喝。你……你怎麼稱呼?”

“不敢。小的蘇韌,是本處吏員。”

蘇韌將司內接待客人的花茶撥出,用水沏了,雙手捧給林康。

“蘇韌嘛?……這名字好聽。我以前竟沒看到你。”林康喃喃說,好久才接過茶。

蘇韌離遠站著。林康說:“這茶哪是人喝的?文大人就讓你們喝這樣茶?”

蘇韌想:我要是你,也會說同樣的話。誰不知什麼貨好,隻是價錢的問題。

他淡淡道:“還好。”

林康放下茶碗轉悠,翻算盤賬目:“你司日子清苦,你這樣年輕,最要花銷。難為你。”

蘇韌笑道:“還好。”

林康片刻失神,掩起袖子咳幾聲:“蘇韌,你忙吧,我不打擾。”

蘇韌不挽留,拱手說:“大人走好。”

林康慢騰騰踱步出去。蘇韌納悶,司裡人不大提起林康。林康今晚對他,未免太和善了。這是不同尋常的。作為蔡述心腹的林,待三品大員之傲慢,他頭天來就見識過。蘇韌並不是文選司的人,林康總不見得還想要拉攏他吧?

他平白多了幾重心事,過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算完帳。他整理好一切,才離開。

阿香會做些最簡單的飯菜。他若回去晚,那娘兒幾個餓不到。

蘇韌換好鞋,傾盆大雨又來。他無奈開傘,一出門,就淋濕。他詫異回到門洞裡,發覺油布傘上有個大洞,顯然是人戳破的。因江南傘極其牢固,早上來還是好好的。可到底是誰?他想不出。他苦笑,是因為今日和方川一起被大人叫進屋去商量?還是因為文大人單獨叫他算帳呢?何必因為妒嫉,背地裡去害他那把傘?京裡這樣一把傘,至少要三十文。

蘇韌想到錢,有點不開心。

他並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隻好歎口氣。

圓然師傅老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所以才有那麼多庸官存在。

蘇韌方在躊躇,有人在他耳邊說:“蘇韌,是要回家嗎?恰巧我的馬車到了,雨太大,我順路送送你吧。”

蘇韌駭然。林康離他極近,細長眼裡的瞳子,好像簇奇特火苗,火焰的中心就是他。

這一瞬間,蘇韌明白了什麼。他微微向後退,壓抑著迷亂,客氣說:“多謝大人盛情,但卑職自己能走回去。卑職不入流,不敢勞煩命官。”

林康手幾乎就要碰到蘇韌臉,溫存道:“傻孩子,你都濕透了,還推辭?跟著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蘇韌裝作心不在焉,好久才問:“唔……大人方才吩咐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