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敲竹,清音悅耳。秋日裡古月色的竹葉,飄到他的背脊上。他眉眼黑而清,皮膚白而澈,就像是雪地裡的夜空,透著清寒的光芒。假如有顆流星劃過,他一人就可以映照整個紅塵。
他穿月白布衣,黑布鞋,隻腰間束根竹紋的羊脂玉帶。
譚香暗暗把他和蘇韌比一比,自然覺得還是她的蘇韌更勝一籌。
她尋思,這人能出現在內宅院,肯定不是仆人。他不會是小男孩的爹吧?
她聽小孩抱怨說他爹不管他。此人方才一定就在院子裡,卻不管兒子,聽孩子哭,居然隻顧自己進書……。她想到這裡,馬上覺得這男人比蘇韌差遠了。
“喂,你!”她對那個人叫道,那人沒有聽到,翻了頁書。
她最看不慣裝腔作勢之人,乾脆走到門外,再喊了他一聲:“你是這家主人嗎?”
那人如夢初醒,慢慢放下書:“你叫我嗎?”
譚香走近他,覺得他格外年輕,而他的聲音更年輕,象個十多歲的少年。
她疑惑問:“嗯,你是主人?那孩子是你養的嗎?”
那人點頭:“是的。寶寶是我撫養的。”
譚香想:不管窮人家還是富人家的孩子,都可以叫作寶寶,這倒蠻公平。
她坐到門檻上,雕刻“獨臂大俠”,說:“真是你孩子?你剛才躲開就不對,你該自己來管他。”
主人說:“我管不了他。你剛才不是管他管得挺好?”
“我不是他的娘,我也不是這家人,我怎麼管他?人家說:筷頭上麵出忤逆,棍棒底下出孝子。我跟你說,你不能慣著你孩子了。他本來是個好苗,都是讓你家人捧壞了。我家兒子,就是因我相公太寵,小小年紀就想當公子哥,我真不知道以後可怎麼辦。”
主人氣質文雅,頗為和氣:“因寶寶的娘去世早,所以我由著他。隻要功課不拉下,稍微放肆些,是孩子的個性。”
譚香想這個人那麼年輕就成鰥夫,不由幾分同情。問:“他娘怎麼死的?”
“病死的,其實是因為長期愁悶。她從小在我家長,就像我的親姐姐一樣。”
譚香想,原來是一對青梅竹馬的夫妻。不過這家那麼闊氣,這男人看上去也不壞,女的為何要不開心呢?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說:“我相公,跟我也是從小在一起。雖然因為要養活我們母子,他沒有考過進士。但現在他也在衙門裡做事呢。”
主人點頭:“我也沒考過進士,也在衙門做事。我是不想考。既然要做事,拘泥些空洞八股,有什麼用處?譬如你做木偶,還不是一刀刀刻出來的。”
譚香心道:這人算是蘇韌的知音。她說:“我學木偶時間不長,從前生意不大好,最近重新開張,遇到你們這樣大主顧,是我福氣。”
主人走到離她兩丈遠處:“生意好大多是隨大流。不隨大流,還能賣出去,才見本事。我小時候最怕千人一麵的玩偶,個個小孩雕得胖頭魚一般,土而俗。做手藝如做人,還是獨些好。”
譚香聽他批評胖頭魚娃娃,頗為高興。她也不懂,為何人們更喜歡買那種娃娃。這人許是個識貨的行家,她把包袱推到地麵說:“我還帶來一些我做的娃娃,你看看怎樣?”
她信心十足。因為包袱裡的十多個,都是她心上得意之作,被蘇韌誇過多遍的。
主人拿了包袱,到石桌上看。譚香等了半天,“獨臂俠”雕刻完了。
他才說:“你的木偶,還可以,因為有特色。但是我不能說好,因為你做得實在太粗了。”
“粗,怎麼粗了?”譚香有點不樂意了。蘇韌說做得精巧,為何他說粗。
那人沉吟道:“粗,就是不細致。可能因為你缺乏生活經驗,對世間的人洞察不夠。譬如你雕的將軍,真實的將軍,並非如此。還有你雕個神仙,像頗有雜念。我不知怎麼讓你明白,反正要做獨立手藝,要多花心思,多下功夫。”他瞅了瞅譚香:“你相公一定說好吧。因為他是你相公,所以不會對你全說實話。”
譚香沒言語。寶寶醒來跑出來,他二話不說,抱住主人脖子,坐到他膝蓋上去。
譚香把兩偶人交給寶寶,說:“修好了,我得走了。”
寶寶說:“彆走,再坐坐。我們聽故事吧。”他把頭轉向主人:“再說個故事吧?”
譚香不忍拒絕孩子,便問主人:“你看什麼書?”
主人把書拿給她,她搖頭:“我不認字,你找個故事念給我們聽吧,聽完了我就要回去了。”
那主人雖說在衙門做事,但譚香總覺他是個靦腆膽小的人。果然,他拿著書,有點猶豫。
譚香坐回門檻上,整理包袱。這時主人問:“聽過唐代紅線女夜盜金盒的傳奇嗎?”
譚香搖頭。寶寶迫不及待地拍手說:“就講這個吧。”
主人清了清嗓子:“好,就說這個。書上的話太古,容我翻成你們能聽懂的。唐朝有個大官,名叫薛篙。他是潞州的節度使,家中有個婢女,名叫紅線。那紅線擅長彈奏琵琶,能懂四書五經,古代曆史。所以薛篙讓她管理自己的文書,稱呼她為家內秘書……”
主人開始還看看寶寶。等他說了一會兒,他就全身灌注到故事裡去,眼盯著書,又不象在看書。他的嗓音好聽,抑揚頓挫。隨著故事,人物而不斷的變化。在這個故事裡,由他扮演不同的角色。當他說到節度使薛篙,語氣憂鬱謹慎,像個中年地方官僚;當他說到婢女紅線,口氣就伶俐爽快,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春少女;當他說到大奸賊田承嗣,時而老奸巨滑,時而倉皇失措,讓人忍不住笑出來。譚香從未聽過有人能象他這樣說書。
他說書時,世上隻有故事,他不在乎周圍的人,沒有任何雜念。他的聲音,就是故事的主宰。
她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眼前浮現著熱心報恩的勇敢少女紅線。她仿佛身臨其境,跟著紅線一起突破重圍,到重兵防守的老賊臥室,悄悄拿了枕頭下的金盒……。寶寶喘息,而譚香的心被那聲音提到嗓子眼,又被放回原處。
“……就這樣,在紅線告彆的那天晚上,薛篙唱了一首歌為她送彆:
采菱歌怨木蘭舟,
送客魂消百尺樓。
還似洛妃乘霧去,
碧天無際水空流。
唱完歌,薛嵩不覺萬分悲傷。那紅線姑娘邊哭邊拜,托辭醉了,離開宴席,從此,再也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我們的故事,也就結束了。”
譚香雖聽不懂歌詞,但宛若身臨其境。那紅線的哭泣,主人的悲傷,因為這人的敘述,曆曆在目。她讚歎著想,這不是神了嗎?沒想到這位主人,擁有如此高超的技藝。他要是到南京城開個書場,哪有王麻子趙三娘的地位呢?可惜蘇甜蘇密蘇韌,都沒有和她在一起。
她望著主人:“……你是怎麼練出來的?”
主人初次微笑:“沒有彆的。我專心做事時,隻想這件事,大概因此才會好些。”
她點點頭,向他行個禮:“我真要回去了。”
主人叫住她:“你忘了說一百個娃娃的價錢。”
“每個十文,一百個算是一千文吧。不過因為你故事,我打折收八百文就好了。”譚香道。
那主人淡淡笑笑。他膝蓋上的寶寶,對她揮揮手。
夕陽下,譚香走出小院,經過來時的湖。湖水金光粼粼。
她站住。不知為何,這樣平和的風景,卻讓她深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