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雁聲聲,正向南歸。入暮時分的司勳司,像一譚死水,些許波瀾都不見。
蘇韌手下抄著千篇一律的公文,思緒已跟大雁行了一程,回到了阿香的身邊。
譚香失蹤風波,已過兩日。部裡的人,自然什麼都不知道。大家正在私下熱議兩事,一件是究竟是本部哪個吏員能攀上高枝,進入內閣服務。
還有一件,是前幾天六部共有十幾個吏員神秘失蹤。好事者們發現:失蹤的吏員,幾乎都是從原來應天府出身。因蔡閣老收拾應天府的恐怖陰雲才過。各部的長官都噤若寒蟬,不敢公開質問小吏們的去向。
蘇韌曾冥思苦想過內閣中書之事,並無良策。那些小吏失蹤,反倒讓他對飛書隱密放心了。
方川興高采烈哼著小曲跨入司勳司,對蘇韌道:“阿墨,尚書處最新消息,雞毛郎胡平被遣送回家。至少三年內,他不會再來部裡了。這家夥狐假虎威,大夥看不順眼他好久了。”
蘇韌茫然張了張唇:“啊……怎麼會?”他驀然想起胡平幫林康騙他去書閣的嘴臉。
方川擠眉道:“他不是得罪了考功司楊大人嗎?文曲星們哪是好惹的?楊大人在翰林院裡的朋友昨日參了胡平一本,說他欺君惘上,不守孝道。原來胡平的親娘是他老爹丫環,一年前死了。他跟家裡人串通隱瞞著朝廷,讓他好繼續為官。”
朝廷官員,凡遇父母去世,就必須回家守喪三年,名為“丁憂”。生母為婢妾的人,除了為嫡母服喪,還要為生母再守一次喪。好多官員對此就不情願。曆年都有人冒險作假,被查出來後丟官處分的。胡平已混了一年,這次東窗事發,大概是因為朝廷“清派”存心整治他。
“胡平不是蔡閣老的人?”
方川闊嘴一咧,拍他肩膀:“阿墨小傻瓜,閣老再大也要講孝道,何況蔡閣老一向宣傳君臣父子之道。而且胡在蔡派屬於小角色,閣老何至出麵袒護他?”
蘇韌點頭,胡平走了倒也好。他收拾東西默默跟在方川之後出吏部。
方川扯了扯他:“這幾天你是不是有心事?還為了沒有能報名內閣中書而遺憾?”
蘇韌一笑。
方川爽快道:“我也不開心,但人生錯過機會何其多。報上去的人才多,我們未必能考上。”
蘇韌與他告彆。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想起譚香。
譚香在那夜受了驚,第二天稍有發熱。蘇韌讓她彆去集市,在家休息。牛大娘被關,牛大興還沒有抓到。寶翔命令錦衣衛輪流在牛家守候,所以鴛鴦胡同的“鬼”,從此大概要銷聲匿跡了。
寶翔跟阿香坦白他是唐王後,阿香大懵,好不容易才明白過來。
第二天就剩下他們夫妻時,阿香歎息說:“哎,大白可憐。”
蘇韌輕描淡寫:“他可憐?世上可憐人太多。”
阿香促起眉尖,認真地衝他道:“他就是可憐!原來你一直不找他,就因你知道他是唐王爺!連你都因為這個躲他,他還不可憐?你可是跟大白結拜過的。”
蘇韌想起童年的情景,心想:那天又不是我要和他結拜的……
但他看到阿香發熱臉蛋,呈露病態玫紅,哪敢惹她發火?隻好陪笑道:“我沒躲。我是怕他送錢送物送房子。我們雖不寬裕,哪能受他這個情?阿香,我是個男人。我能找事做,並不想利用他的名號,去尋個好位置。”
譚香望著他,清淚盈盈笑道:“嗯……對,我們可不要大白的東西。阿墨,你有誌氣,男人就該像你這樣的。你比大白還強,要是讓你當王爺,你也許能當皇帝呢!”
蘇韌嚇得單腿跳起,推開窗子瞅瞅:“香兒!以後可不許你說這樣話……要殺頭的!”
譚香癱在床上,攥著新刻的紅線女木偶說:“我才不願你當皇帝。你當了皇帝……咱們倆大概就分開了吧!紅線告彆的時候有首歌,我聽了想哭,可惜背不下來。”
她語氣哀傷,蘇韌覺得天色都灰暗下來。
這次劫難,到底在阿香的心裡留下點烙印。蘇韌固然心疼,阻止不了。
蘇韌想著,已走到胡同口。
遙見寶翔穿黑布衣,倚著棗樹。蘇甜跟在他身邊蹦蹦跳跳,直喊他叔叔。
寶翔低頭,屈膝,微笑著跟蘇甜聊天。他眸子閃耀柔和夕暉。
大白微笑時,劍眉有股清澈靈氣。那高挺鼻梁,明晰輪廓,倒是帶西域民族的美好外形特征。
“叔叔,爹來了!進去坐吧!”蘇甜說。
寶翔惶恐地朝蘇韌瞧了眼,馬上站正。他咳嗽了幾聲:“不用啦,甜甜,我在外麵和你爹聊就好了。”
蘇韌把手裡幾個紙包交給蘇甜,說:“蘇甜,帶吃食進去。”
寶翔提醒:“甜甜,彆忘了我們拉鉤的事。”
蘇甜眨眼道:“叔叔你放心,我不會跟娘說你的。”
她似乎對這個漂亮“叔叔”依依不舍,笑眯眯回了好幾次頭。
蘇韌不客氣說:“那天送你,不是讓你最近彆再來我家?你少跟我兒女說話,免得教壞他們。”
寶翔拳頭擋住嘴,咳嗽道:“我沒有進你家,是你女兒來和我說話的。我都督錦衣衛,就不能來這個胡同啦?不過……阿墨,不要我請位太醫來給阿香看病麼?”
“我們家人從不看太醫。自己抓藥,找個江湖郎中,也不是活到現在?”蘇韌道。
寶翔又咳嗽了一會兒,才問:“石頭,我們去喝杯酒,你看成不?我有一肚子話跟你說呢。”
蘇韌望了望天空,道:“可以,但我不是北海幫,我不去得意樓。”
“得意樓算什麼好地方?我找的保管是清靜好地方……”寶翔見他答應,拉他袖子。
他把蘇韌領到一家名為“徐嫂私房菜”的小樓。
徐嫂是銀發婆婆,見了寶翔歡喜不儘,喊他“寶公子”。
寶翔介紹蘇韌是他兄弟,徐嫂挑起拇指:“這兄弟好啊,倒比藍四爺還貴氣。”
蘇韌笑著敷衍,徐嫂讓徐老爹打烊。
寶翔和蘇韌坐在樓上臨街位子。冷巷行人稀少,偶然幾聲蟬鳴。
徐嫂的菜,色香味俱全,地道淮揚幫做法,蘇韌吃了幾口,對徐嫂讚幾聲。
徐嫂道:“不是我自誇,城裡做江南風味,我算第一。非但寶公子愛吃,蔡閣老愛吃。從前蔡閣老的爹,寶公子的爹,馮駙馬,當今聖上,四人年輕時常在我家聚會吃飯。……我這幾年隻做預約客人的生意,都是老主顧,沒事大家還能留個念想。”
傳說中,寶翔和蔡閣老熟悉……。他本想吃塊豆腐,卻因為不專心,挾到了塊肉。
寶翔道:“石頭,我替你們找了一所大宅院。你們先過去住著,租金以後再說。”
蘇韌搖頭:“阿香說: 不要你的東西。”
寶翔苦惱起來,人中處會就有一條細紋,顯得俏皮。
他問:“那我怎麼能幫你們?我不幫你們寢食難安……你說一件啊……”
蘇韌笑,不答。寶翔一再追問,蘇韌慢悠悠說:“你就那麼想幫?好……我倒想起來一件……”
他說到這裡,忽把筷子一放:“呀,剛才過去的人……是牛大興!”
寶翔跳起來道:“快追!”
他們倆從徐嫂家跑出來,蘇韌掃到牛大興的背影。
追過巷子,麵前半條街都是座掛著嬋娟紅紗燈的宅院。餘下半條街,羅列等候的轎子馬車。
宅院內燈火通明,園林如染。閣樓相連,儘是瑩澈雲母軒窗,傳出笙管笑語聲。
蘇韌和寶翔對視一眼,明白這是高級妓樓。
寶翔咳嗽一聲:“我是頭次進這裡,這兒是虹樓,以優雅出名。”
蘇韌猶豫,寶翔推他:“找人要緊。”
他拉著蘇韌大搖大擺往裡走。有人上來問:“兩位……?”
蘇韌指寶翔:“此乃本部大人少爺。彆問,問了沒你好處。”
寶翔歪頭冷哼一聲,那人立刻彎腰。蘇韌問那當“烏龜”的:“有沒有見過牛大興?”
“我看他往西門進,不知進了哪位姐兒的閣。”
蘇韌看到十字路口,有塊木牌“尋芳指南圖”。虹樓生意挺周到,院裡設有地圖,防止新客迷路。
寶翔和蘇韌找到西門。門裡左右兩條走廊,蘇韌告訴寶翔:“分開找。”
蘇韌經一間屋子,就朝內窺下。第一間屋,有一對人吃酒玩月。第二間屋內,紅帳低垂蠟燭高燒。第三第四間屋子打通,小優伶抱著琴彈唱,男女雜遝圍桌,正行酒令。
有間屋暢開著門,像是無人。蘇韌走入,四周素色布置,桌上擺盆墨菊。青色桌布上,有幾張散亂的詩稿,還有張斷弦之琴。蘇韌定睛看,那稿紙桌布上點點滴滴,像是淚痕。
他一怔,久遠的記憶浮出水麵。他不由蹙眉。身後雪白帷幕輕動,像是輕風揉過。
蘇韌到最後一間屋。屋門閉緊,裡頭像有一群男人正商討什麼。
蘇韌剛舔破窗戶紙。燈,攸的熄滅。窗外像有女人在吵嚷。
幾個人殺氣騰騰拿著刀衝進走廊。他吃了一驚,往門裡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