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獨,不憔悴 不是冤家不聚頭。從前……(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5119 字 8個月前

蘇韌再想想,那念頭實在離譜。此刻應付人要緊,不能亂猜。

他不由笑了笑,和善問:“蘇韌見過兄台。兄台你……可是吏部的人?”

那青年微微搖頭。中秋已過,帝京寒氣日漸濃重,蘇韌都換上了新的夾衣,可青年依然穿著件半舊的綢月色單衫。藏書樓比彆處冷,那消瘦青年的指甲全都凍得發白,背脊卻是筆直。

太平對青年嗬氣吐舌頭,還把兩隻前爪交叉做拱手狀。

它一向對生人氣勢洶洶,今日倒像改了性子。蘇韌叫:“太平,過來!”

太平不理,繼續纏著青年。直到青年把手放在它的頭頂,輕聲說:“去吧。”

太平甩頭,跑到蘇韌的腳邊趴著。蘇韌淡淡挑了挑眉。

青年旁若無人,掏出塊藍絹帕,細心的替他剛才翻閱那本書輕抹去灰塵。

他把書輕放回架子,回答:“我從前是吏部的人。今天,我想回來看看。”

他好像覺得沒有必要告訴蘇韌他的姓名。若是旁人,蘇韌會覺得受輕慢。但此人卻不同。

蘇韌心裡像生出一台石磨。對麵青年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逼得那台磨轉上一圈。蘇韌在背後捏緊拳,麵上倒是從容:“好。我編書目,你隨意看。有需要的可以問我。”

他下定決心,索性坐在桌前,不去理睬對方,隻專注著一筆一劃。

書樓裡可以聽見呼吸聲,馥鬱的桂香從閣樓每道縫隙裡鑽進來,攪得人心神難靜。

蘇韌筆尖有點顫抖,一個“定”字寫成了“安”。

這時,那青年走近了他,問:“今天吏部怎就你一個留下?”

他的聲音明晰,顯得年少。宛如冰川間的滴水。

蘇韌抬頭,正望見那人的臉。他的心,頓時靜了。

此人五官精致,可能是女媧補天手才做出來的玉石浮雕。他膚色清白,眉色淡黑,唇色如櫻,一切淡極。就像天地混沌後湧出的第一股泉水,雖然淡得可以隨時化去,卻能存在萬年。

他鼻尖微有點翹,瞳子要比常人大,好像永遠不知疲倦。

陽光下,黑亮瞳仁竟現出琉璃般半透明的藏青色,仿佛是煙雨晚晴天,行路人遙望到的遠山。

蘇韌心驚,一時語塞。青年注視他,並無表情。

絕代風華之人,原來如此。偌大的帝京,能有幾人配上絕代風華?

蘇韌捏捏筆杆,才低頭道:“大家都去蔡閣老府祝壽,總要留下人值班。我愛清靜,本不喜歡熱鬨。隨便如何都好的。”

青年說:“嗯,你跟我一樣,不喜歡熱鬨。今天京裡吵鬨的煩人,我才躲到吏部來的。吏部最清靜的,就是這書樓。老秋呢,他退休了?”

“不是的,他老了,可還在任職。尚書大人想找年輕人來幫手,就派了我。”蘇韌瞥了一眼青年。

青年環顧四周,道:“這裡是和從前不同。難為你收拾得乾淨……”

蘇韌即刻遞上話:“我本來就喜歡與書為伴。我家中無幾本藏書,讀書時都要問人家借。每看到那些不愛書的人,我真替書可惜。現在吏部書歸我來整理,我就儘心做點小事……”

青年好像是點了點頭。蘇韌說:“你許久不來吏部,看到花園裡新堆的假山麼?”

青年微微一哂:“是林康搞出來的吧?對那座‘壽’山,我隻想說一個字:醜!”

蘇韌不禁笑出聲,青年也開心笑了。第一眼見此人,覺得他孤寒,可他笑起來,極是清靈。

蘇韌眼前閃過出舊年的月色。他收斂了笑,觀察那個青年。

青年忽然問:“蘇韌,你是草頭蘇,韌勁的韌?你是什麼地方人,何時考入吏部的?”

他叫蘇韌兩字很自然,好像已熟悉他。

蘇韌說:“是的,就是那蘇韌。我是江蘇人,今年才入吏部的。”

青年眸中的藏青色澤,變成深月藍光芒,好像能錐刺人心。

他笑道:“江蘇人傑地靈,物產豐富。我向往多年了。你是南京人?”

“不……”蘇韌挺胸,注視他說:“是江蘇六合縣人,我原來是縣衙書吏。”

“六合。”青年音調柔和,盯著他問:“六合縣太爺,已伏法了吧?你知那邊怎麼一回事?”

蘇韌的喉頭有些乾澀,他儘量慢回答道:“我是新太爺推薦到京的。原縣令吩咐我,我就去抄抄寫寫。他的事出來,縣衙裡多數人都驚駭莫名。想不到他平時喝酒賞花,隻是假象……哎。連帶我們都丟了飯碗。我做過書吏,不能再參加科舉,就隻能到京裡謀事了……”

他發現那青年好像並不認真在聽他講,他眼光留在桌頭的紅線木偶上。

蘇韌停下。那青年眸子剔透,被光線變幻出海潮藍,深不可測。他拿起紅線木偶放在手心,問:“這是你哪裡買的?”

“啊……那是我娘子做的。”

青年笑笑:“有趣,你家娘子會做木偶啊?她跟誰學的?”

“我嶽父。他是製作販賣玩具的手藝人,過世已經好幾年了。”

青年闔上眼皮,握住木偶。

片刻後,他睜眼道:“我來猜猜,這位姑娘是紅線吧?”

“兄台的眼力高強。”

“紅線傳尾處有首詩歌,”他念道:“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彆魂消百尺樓……”

他左手拍右手背:“蘇韌,我想不全了,你能接下去嗎?”

蘇韌想了想,才說:“是不是‘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長流。’”

青年微笑道:“大概是,我有個習慣不好,愛看人寫出來,你不妨寫出來。”

他推過蘇韌登記圖書的卷本,將狼豪潤墨後送到蘇韌手上。

蘇韌隻能寫。他才寫兩個字,青年在他身旁帶著笑意說:“哪有寫傳奇詩歌,還用館閣體的人?你平時怎麼寫字,如今就怎麼寫。我念你寫。我說完,你就要寫完,不然就算你輸。”

他不給蘇韌思考,便開始抑揚頓挫的念。蘇韌揮毫,不知怎麼,他手心直冒冷汗。

他念完,蘇韌差不多寫好。蘇韌放下筆,在桌下把手心汗一抹。

那人折腰端詳詩歌。蘇韌笑了:“我沒有輸吧。”

蘇韌的柳體雖不到家,但對同齡人足可自傲。那人背對蘇韌,道:“你的字不錯,但是還不夠筆力。好像是風吹柳葉,隨風可去。大概……是你學書的年限短所至。”

蘇韌愣了一愣。更離奇的念頭,偏偏又浮出來了。他說:“我還在學。就是沒有工夫多練。”

那人轉身,岔開話題:“嗯,我好像聞到了什麼香味。蘇韌,你一定藏著美味吧?”

“啊……沒有。那是我的午飯。你……你要看看嗎?”蘇韌問。他不等青年回答,就殷勤打開飯盒。自從蘇韌到了總務處,午飯大有改善。不時能吃點肉,這季節還有冬筍飽口福。

今天的午飯,他就自己炒了個雪裡蕻冬筍。

青年微上翹的鼻尖移了分毫:“香。這季節吃這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