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簷下 玉在石頭裡的時候,隻能算……(2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7599 字 8個月前

大概他一個人寂寞,拉著飯後的譚老爹和他下象棋。米販子捏著棋子的時候,閒話不少,說邊掌櫃原是放貸人的夥計,後來掙了錢,就開了店,娶了個小他二十歲的媳婦。那女人嫁過來就沒個好臉色,常年頭疼犯肝氣。掌櫃見了她膏藥般服帖。

譚香不想聽老米販子嘮叨,打開窗戶,瞧著樓下的院子。

燈火亮堂,石頭在院子裡忙前忙後,沒有個停。入夜,外間有群年輕客人喝酒賭錢,石頭端著盤子伺候。等到那群人消停些,他拿切碎的青菜喂雞。

剛喂完,後房有嬰兒哭鬨。石頭衝進去,背著個嬰兒出來。他輕晃著嬰孩,慢慢轉圈子。

掌櫃老婆不知罵罵咧咧什麼。掌櫃沉著臉到了院中,看了眼嬰兒,對石頭道:“你成天就知道偷懶,方才小孩怎麼又哭了?”

石頭並不辯解,隻低頭說:“老爺,是我的錯。”

掌櫃冷笑,大聲道:“你可彆光說不記。下次你再讓老板娘生氣,我就不客氣了。”

石頭微笑:“老爺,小少爺才睡著。”

掌櫃金魚眼一翻:“他睡,你就可以趁機閒著?老太太的藥呢?不知道哪裡來的種,就是特彆jian。我但凡不提醒,你就都不做。當初我怎麼會收留你這麼東西個呢?人真是不能好心的……”

他說完,搖著頭離開,好像為自己的善心,萬分的不值。

石頭腦袋垂到胸口,等掌櫃走遠,他才鬆開拳頭,漆黑眸子,泛著淚光。

譚香叫了一聲:“石頭!”

她忽然覺得石頭很孤單,想跟他打聲招呼,讓他上樓來玩會兒。

石頭抬起頭,譚香招手。他頭一低,並不理她,快步走開。

譚香氣悶。她認為金魚眼掌櫃有黑炭那樣的兒子,肯定不是好人。而白骨精女人,大概有事沒事都會罵人,所以才那麼瘦。

錯又不在石頭。可他們罵的醜死了。石頭為何要給這樣的人家當仆人?

譚香坐席子上發呆。譚老爹對米販子說:“邊掌櫃罵誰呢?”

米販殺得紅光滿麵,笑道:“還有誰?小仆人石頭唄。邊掌櫃極小氣,從沒有一個夥計用長的。以前給人家定下的工錢,他雞毛蒜皮的找茬,每天給扣,月底夥計還要倒欠他的錢呢,如今他用了兩個大兒子照顧店裡,正好省花銷。一年前,有人介紹石頭來這裡,那孩子不要工錢,隻給口飯吃。他才答應了。掌櫃的老娘有病在床,小兒子不滿周歲,老婆又是個難纏的。我看小石頭雖然缺吃少穿,做事比大人還多呢。可是,他們三天兩頭還是對那孩子打罵,,我們看了都替邊家人寒磣。”

譚老爹放下棋子說:“那孩子,臉蛋長得好標致。他爹娘都死了不成?”

譚香湊在老爹邊上聽。米販子瞅了眼譚香,咳嗽幾聲,說:“那孩子和他娘,是五六年前流落到附近斷橋村來的。誰也不曉得他爹是誰。他娘大概曾是個美人,可惜瘋了。她有時清醒,有時糊塗。發瘋的時候,能在河水裡拚命洗自己,還會把石頭打得滿臉是血。清醒的時候,她就等在村門口,拉個把男人到她家的草屋裡去……維持母子糊口……。一年多年,他娘得了臟病,斷橋村有個老尼姑收留了她。可石頭跟著在尼姑庵吃閒飯,就說不過去。正好,邊掌櫃托人在附近找仆人,他就來了。他說自己十三歲,你信麼?我看他最多十一二歲。”

譚香張大眼睛,似懂非懂。譚老爹拍了拍她,歎口氣說:“這孩子倒是怪可憐的。”

“是啊,有這樣的娘,孩子能不跟著瘋,也不錯了。這種女人,大概自己都不知孩子的爹是哪一個,造孽啊。石頭要是生在好人家,湖州城的少爺們誰能比得上他?可說來也怪,這孩子就是天生的乖巧勤快,來往邊家店的人,心裡都喜歡他。譬如村裡賣唱的杏花姐兒,就特彆疼他。她總說自己和石頭的娘差不多,所以在桃李村,她和石頭算是親人。”

譚香眼淚汪汪,她靠緊爹。生怕爹也會變瘋得病,那自己怎麼辦呢?

譚老爹攥著譚香的手,沉默著,半晌再歎口氣。

臨睡前,譚香告訴他:“阿爹,石頭跟我一樣,長了好多痱子。他方才在門口,幫我撿木偶呢。”

第二日,譚老爹讓譚香在店裡玩耍,他到附近村子去賣些木偶。

譚香去樓下找石頭,找了一圈都不見人影。她喪氣回到屋子,卻見石頭正光著上身,跪在地板上擦洗。他的前胸後背,一片片痱子,有些地方被抓破了,異常醜陋。

譚香木屐吧唧吧唧,差點滑倒。石頭驚呼一聲,笑了,好像他許久之前就認識她了。

“你叫阿香啊?”石頭問。

譚香驚奇,他怎麼知道的?石頭猜透她的心思,道:“我聽你爹喊你的。”

他擦地板十分仔細,連地板縫隙都用指頭套著抹布伸進去擦。

譚香跟在他後邊:“石頭哥哥,我幫你好不好?”

石頭眼睛眯成縫,搖頭:“我擦完樓上,還有樓下。你去玩吧,不然我做不完又要挨罵。”

譚香不服氣:“我幫你換水。”她用足吃奶的力氣,才搬動水桶。

石頭見她沮喪,黑眼珠盯著她說:“其實你不必換水桶裡的水啦。桶裡有塊抹布,你拿來給我,再把我手裡這塊臟的,拿到井旁洗洗就好。”

譚香看他的臉上有副正經八百的神氣,似乎讓她參與擦地板,就是莫大的光榮。她也很高興。

她一口氣跑下樓,浣洗抹布,跑回屋子,卻見石頭身旁,多了個年輕姑娘。

那姑娘有顆虎牙,算不上美,聲音卻如泉水:“……我看到你娘……還跟她說了你在這裡,想念著她。她好像沒聽……我就把你給我的那些銅板都放她手邊了。”

“謝謝你,杏花姐。”石頭說,他看譚香在門邊,就說:“姐,阿香的裙子被扯壞了,你幫著縫補下行麼?”

杏花爽快答應。她回頭對譚香笑,十足溫柔和善,譚香忽然生氣。

她丟下抹布,一句話不說。在屋子角落裡玩木偶。她把木偶排成一對一對,像個小小的兵陣。

石頭和杏花相視一笑。

杏花吞吞吐吐說:“石頭,我覺得……那個無錫客人雖然窮……人還不錯。我想我這樣的……還是早點嫁人算了。其實……其實,明天,我就要去無錫了……你來……”

石頭放下抹布,像是吃驚,不過還是跟她出門。譚香悄悄跟著,躲在門板後頭偷看。

半是昏暗的走廊裡。杏花拿出個紙包,裡麵有兩件小衣裳。

“石頭,這是給你做的,我扯了尺藍夏布。我一直想給你做……但是前些日子我生意不好……。那棉襖就彆穿了。還有這件,是我一件舊衣服改的。我隻有三件薄衣服,這件最不花哨的。上麵雖然有點萱草紋,但是你還小,穿了沒人取笑的。”

石頭捧著衣服,光點頭不說話。

杏花從懷裡掏出一吊錢,塞到紙包裡,哽咽說:“石頭,我走了……就剩下你。這點錢你留著以備萬一。萬一……萬一這裡呆不下去,你就跑吧……世上何處沒有一口飯吃?好死不如籟活,你那樣聰明,我不信你以後沒法子。”

“嗯……”石頭答應。

譚香聽著囑咐,鼻子酸了,她想自己死去的娘要是活著,就會如此叮囑自己。

不過石頭沒有哭,他的眼睛閃亮。

“我走了……石頭,長了痱子彆亂抓……會破相的。哎,石頭,你要是肯服軟就好了。你知這家的老板娘為何老看不慣你,她說你無論如何被打罵,從沒哭過一次。她恨你不肯服軟,才這樣找你茬……。”

石頭隻微微一笑,他捏著杏花的手:“姐,你一路保重。”

他抱了抱杏花。就拿著紙包,轉身回到屋裡,繼續專心擦地板。

譚香正在尋思怎麼和他說話,譚老爹背著個大西瓜回來了。

“阿香,好大的西瓜。我半路上遇到個瓜販,就買了。石頭跟我們一起吃!”

石頭搖頭而笑:“譚大爺,我還要做活。”

譚老爹說:“那你擦完了就過來,我跟你老板娘說好了,讓你在我這裡半天。”

譚香高興,爹就是知道自己的心思。

午後,譚老爹切開西瓜,大家一起吃。石頭話不多,他丟下的西瓜皮沒有剩下一點紅壤。

吃完西瓜,譚老爹把西瓜皮都收集起來。滿客跑來說:“老爹,洗澡水備好了。”

譚老爹讓石頭和譚香等他。兩盞茶功夫,他上來,對石頭撇嘴:“跟我來。”

孩子們跟著他來到另一間屋子,譚老爹對石頭說:“孩子,這裡麵是西瓜皮煮的水,你洗吧。我給你買了痱子藥,你洗完了,我來替你擦。棉襖夏天穿不得,我死去的老婆有幾件舊衣,我讓你替你改了。”

石頭一怔,忙說:“多謝老爹,但我已經有了衣服……今天……杏花姐跟我告彆時送的。”

譚老爹把譚香拉出去,關上門說:“那你好好洗吧。”

譚老爹拿出一把刀,坐在門口雕起偶人來。譚香躡手躡腳的走入屋子。

她靠在大澡盆邊上,輕喊了一聲:“石頭。”

石頭從澡盆裡伸出埋在水中的頭,滿臉濕漉漉的。霧氣氤氳裡,他笑道:“你做什麼?”

“我陪你說話。”譚香說。

石頭沉默。

譚香說:“我娘死了,就剩下我和爹。我爹脾氣大,對我就好。你不想你娘?”

“想……每天都想。你……”石頭頓了頓:“我看到三少爺欺負你的時候,正在槐樹上坐著。我娘說我是落日的時候出生的。我每天這時都看看落日,心裡就想想她。我娘……她……”

石頭笑了笑,沒說完。譚香一陣沒來由的悲哀。

阿爹說:玉在石頭裡的時候,隻能算石頭。她所看到這塊石頭,是玉還是石頭?

夜裡,有人在附近旅社裡彈奏月琴,唱著走調的掛枝兒。販夫走卒們在前堂笑鬨鼎沸。蚊香繚繞在旅店裡。住在馬棚後草房內的石頭,因為上了藥,身上清涼一片,他藏好錢,安心睡了覺。

他還不知道,第二天,便是改變命運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