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跑泉邊 既然名叫虎跑泉,那有隻把老……(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7996 字 8個月前

譚香從昏睡中醒過來,想喊石頭。

雀鳥鳴叫,水聲潺潺。她那聲叫喚堵在喉中,原來嗓子啞了。

譚香情急,驚覺雙手被綁。地上滿是濕滑的苔,她想要站起來,剛使勁便膝蓋打滑,跌狠了。

她想起錢塘江的大潮,想起石頭癡癡凝注於弄潮兒的目光。她想起那個在她麵前吐火變戲法的矮子。矮子不斷變臉,最後一張是個充滿善意的大笑臉……她掙開石頭的手,跟著笑臉出了人群。笑臉用好聽的聲音對她說:“小妹妹,給你吃一顆糖。”她接過來咀嚼,回頭想找石頭。可天旋地轉,每個人都長得像石頭,又都不是。溫和的聲音蠱惑道:“跟我來,我幫你找你家裡人……”譚香跟著笑臉走啊走啊,然後就像被瞌睡蟲叮過,不顧一切的睡著了……

譚香忽然記起“騙子”兩個字,口張圓了,“啊啊”都是啞聲。她不甘心,想解開綁住雙手的麻繩,甚至用牙齒去咬繩結,結果卻是徒勞。

老爹從前說過:有些騙子專門買小男孩小女孩,再賣到十萬八千裡之外給人家為奴。譚香想不通,騙子怎麼能有那麼善的笑臉,那麼動聽的聲音,那麼甜的糖……。

十萬八千裡之外,該是火焰山之類的鬼魅之地,花草都不會長。再也沒有老爹聽她撒嬌,再也沒有石頭讓她枕著睡覺。譚香閉著眼喘氣,仿佛看到自己跟著成千上萬孩子,在烈日灼灼的不毛之地背著石頭前進,金發碧眼的鬼頭拿著皮鞭對他們虎視眈眈……

譚香想著想著,悲從中來,想放聲大哭,卻隻能吧噠吧噠掉著眼淚。她後悔得要命,心裡盼著老爹和石頭快找到她。爹爹滿是白發,隻有她一個孩子,她是不願意跟他分開的。而石頭才跟她成親,她可不願意他讓彆的小女孩吃他嘴裡的蜜。

她越想越傷心,下定決心,寧死也不去火焰山。她用胖乎乎腦袋去撞自己的腳,沒成想她坐的地方是個小坡,隨著這一下,她的身子就滾開了。停下時,她已滾到了山洞口。

透過兩扇竹編的柵欄門,可看到外麵是一片山間的空地。四周奇峰突起,給狹小穀內吹來涼爽的風。暮色中,兩個男人正忙著把七八個小箱子搬上馬車。有個小箱子猛動了下,一個男人連忙把蓋子蓋好,再罩上一塊紅布。

另一個矮男人長出口氣,笑道:“好家夥,這幾天多虧了錢塘江幫忙,抓了那麼多小東西,個個都肥白福相,想必楊梅寨那邊一定肯出好價錢。可惜那個新弄來的小胖子裝不下了……”

譚香躲在竹柵欄的陰影裡。這矮子化成灰她都認得,就是那變戲法的家夥。

高男人說:“哥哥,不要緊。新來的,咱們等下一批送。兄弟我看著,她還飛了不成?”

矮男人拍拍他:“少喝酒誤事。晚上彆受涼,再發風濕可不是好玩的。這幾批貨出手,給幫裡上貢完了,剩下的錢勻給你蓋間房子。走嘞……”

譚香對著馬車呸了好幾口唾沫,詛咒那矮子不得好死。那些箱子裡裝的是不是跟她一樣的孩子呢?楊梅寨是什麼地方。到底是邪門歪道,聽名字就是邪。

她正想著,高男人已身臨山洞前。譚香滿臉眼淚,瞪著他,擤擤鼻涕。

那男人咳嗽幾聲,從懷裡掏出個酒瓶就往空地上一間草房裡去了。

譚香用頭撞了撞竹門。腦袋疼壞了,可竹門依然把守洞門。她腹中空空,哭過撞過,到了此時變餓得難忍。她舔舔唇邊眼淚,苦澀難吃。眼花之中,老爹在靈隱寺裡告訴她的話在耳邊響起。“要是沒什麼指望,隻能念南無觀世音,念很多遍,觀世音菩薩就來救你了……”

譚香望著山洞裡落日的餘暉,默念著“南無觀世音,南無觀世音……”

這時候,她聽到山穀外,響起一個男孩子的歌聲。那歌聲像是揚州小調,“拔根蘆菜花”之類的。她借著一線天中的光亮,看到那孩子哼哼哈哈進了穀。

這男孩和石頭差不多大。白胖白胖,如最肥的筍。他穿著拖到腳被青緞褲,歪戴頂有蒂的帽子,鬢邊插著幾朵茉莉花。他鼻子倒高,眼珠賊亮,可惜長在那圓滾滾肉臉上,讓人想起冬天孩子們堆的雪人臉。插著半根胡蘿卜當鼻子,嵌上兩隻小煤球當眼睛,總是滑稽相。

男孩抖著褲腳管,又唱起“一摸摸到小姐的耳朵邊,就像新開的餛飩皮。二摸摸到小姐的……”他還沒唱完,茅屋裡的男人便出來了問:“是哪個?”

胖男孩打個哈哈:“是我。呦,哥哥你大半年不見我,都不認得了。從前在春風摟,你們進去嫖,我不是常在板凳上睡覺的?”

“啊,是阿白。……你怎麼來了?你不是如今發跡,當幫主的兒子了?怎還記得我們這班窮兄弟?”

阿白眼珠一轉:“哎,窮有窮開心,富有富傷心。乾爹自從收養我,日日夜夜填鴨一般喂我。我有時候也到下邊來透透風。聽人說你現在搭夥做新營生了,我就來瞧瞧你。哥兩個喝幾盅。”

他口氣倒大,聽上去和男人也是老熟人。那男人猶豫,瞅瞅山洞,陪笑道:“阿白,我做這些,還不是為了幫裡掙錢?我自己也能多攢幾個子兒。你在幫主身邊,若有更好的事,彆忘了挑挑兄弟。”

“好說好說。”阿白答應著,朝譚香所在溜達過來,高男人點上等燈火,頓時亮堂。

阿白看了譚香一眼,笑了笑:“乖乖龍地冬,一隻小胖子。”

譚香氣憤,想回敬他“你自己也胖”,可是藥效還未過去,倒像是小狼乾嚎“嗷嗷” 。

阿白聽了,蹲下身來細看:“這小妹妹,紅紅綠綠的好玩。”

那幾根發絲垂在他精白麵粉團般臉上,他五指圓潤如同蘿卜,長著小渦渦。

阿白“嘖嘖”數聲,笑嘻嘻走到男人的身邊:“哥,這就是你們賣得貨。怎麼才一個?”

“彆的都送去楊梅寨了。我們隻管收貨,那邊打理其他。最近楊梅寨收貨特彆勤,我們全忙壞了。”

阿白眼珠上下轉動,問:“楊梅寨一直靠著上麵有關係,就是不肯並入我錢塘幫。難道這些貨都是送到京裡去?”

那男人喝幾口燒酒,跟阿白說:“不錯,我哥說,過幾天,楊梅寨要把這些貨都運到北邊去。”他壓低聲:“聽說,也隻是聽說。宮裡那幾位公公,聽皇上跟前的方士說,生吃童男童女的腦髓,能恢複那種事的精神……所以,這批孩子個個都瞅準了胖的……”

阿白抱住頭道:“呀,我也是個胖的。哈哈,哥哥你等會兒彆把我灌醉了,送到楊梅寨裡去吧。”

男人笑著開解:“哪會?你可是山大爺兒子,賣你?除非是我活膩了。”

阿白拿下鬢邊茉莉,傻乎乎笑著,嗅著花香:“哈哈,那好。哥哥,我們喝酒吧。”

他說完瞟了譚香一眼,譚香挺胸吐了口口水。阿白慢悠悠開了酒瓶道:“洞裡的丫頭,兩隻手臂倒是白胖,適合清燉。宮裡爺爺們隻吃她腦子,太浪費。不如把她送給我,讓我先嘗嘗。”

看守的敬酒給阿白,道:“這可不行。楊梅寨催得急,我那哥哥是個壞脾氣。再說了,山大爺那裡,什麼好丫頭沒有?”

譚香方才還沒聽清,此時才明白,她不是被送去遙遠的地方為奴,而是要讓人吃的,自然驚恐,可還是不大相信。認為一定是阿白和看守者故意編出來嚇唬她的。她背對他們,不停的重重“哼”著。就聽背後阿白跟男人劃拳吃酒,過年似開心。譚香望著高高的四壁,想到阿爹和石頭如何能找她,難過至極。燒肉的香味飄來,阿白的笑聲還特彆大,刺得她耳朵疼。

她想著想著,睡了過去。因為害怕,睡得不沉,亂夢飛來,她“呀呀”低吟。

她好像夢到石頭躺在她身邊,夜深人靜時,他常會摸摸她的臉蛋。

漆黑一片中,有孩子說:“小妹妹,該上路了。”

譚香望到的人,是阿白。她嗚嗚叫著,發現綁住雙手的繩子不見了,麻得發痛。

阿白要把她賣到楊梅寨去了吧?她攥起拳頭,狠狠打了阿白腹部。阿白悶哼一聲,躺在地上像個死人一樣。譚香詫異他怎麼那麼容易死,摸黑推推他,阿白笑了一聲:“把我打死,你可是長了翅膀都跑不掉了。快叫聲哥哥,我就打開門讓你出去。”

譚香心裡罵“騙人”,就想趕緊逃走。跑了幾步,裙子“哧啦”,她回頭,原來是阿白早用一根鐵絲鉤住她的裙子。他蜿蜒爬來:“還不叫?呀……他們該給你吃了啞糖吧。好了,等會兒補叫。我們走了。”

他能進來,鎖是早被撬開的。譚香推開竹門,茅屋內燈火還亮著。阿白輕聲道:“他醉了。不過另一個難纏的快回來了。你拉著我,我帶你走。”

譚香半信半疑。阿白拽著她的手,就跑起來。他雖胖,健步如飛,迥異常人。譚香跟了不一會兒,就上氣不接下氣,阿白環顧四周,才嬉皮笑臉問:“哎,親我一下,我背你吧。”

阿香瞅著月光下阿白那厚如筍殼的麵皮,踮起腳,對他的臉頰吐了幾個唾沫星子。

阿白也不生氣,說:“打是親,罵是愛,既然你親熱,我也不害臊啦。來吧。”他紮起喇叭似的褲腳管,把帶蒂的帽子套在譚香的腦袋上,俯下身子,催促道:“聽,他們追上來了。”

譚香跳到他的背脊上,阿白吸了口氣,飛奔起來。譚香驚奇得合不攏嘴。她知道自己重,連阿爹背他都要出一頭汗,平日她和石頭鬨著玩壓著他,石頭動彈不得,連連求饒。可這胖男孩舉重若輕,像是有神力。譚香盯著他的影子,對照月光,簡直覺得他正和月亮賽跑。

他跑出了山麓,掠到林蔭道上,驚起一群飛鳥。

譚香正要說話,阿白先笑了:“豬八戒背媳婦,我阿白背著誰?”

譚香“啊”了一聲,發現自己出了身汗,又能說話了。

“我叫阿香。譚香。”

“檀香?好貴重。我蠻喜歡。”

“你喜歡不喜歡,我都叫譚香。”

“誰說的,你以後嫁人,都要加上一個字。嫁了牛家,你是牛檀香,嫁了苟家,你是狗檀香,嫁了賈家,你是假檀香……名堂多著呢。”

譚香不喜歡那些名字。她已有丈夫了,石頭並沒有姓,所以也不必有那種煩惱。

她正胡思亂想,阿白忽然閃到了林子裡,道:“彆出聲,有人來了。”

譚香連忙躲在棵大樹後頭。阿白也藏過來。那棵樹雖粗,掩不了兩個小胖子。阿白攏住譚香的肩膀,金雞獨立,把藏不起來的那隻腳折後貼著腰。

一輛馬車趕來,月色朗照,正是趕車出去的矮子和另一個嘍羅打扮的人。

“你剛才真看見道上人影?彆是小動物吧?”嘍羅說。

“真看見,咦,哪兒去了?”矮子不快地說:“我那沒用的弟弟醉得和死豬一樣沉。我真不明白,那孩子怎麼能逃走的?都怪我,今日下午要把她裝箱,就能湊足你家寨主要的數目了。”

嘍羅打個嗬欠:“再回頭找找,我看她一定沒跑遠。告訴你,我家寨主昨天新綁票了一個大闊人的公子,大概又能發筆橫財。可真正辛苦跑腿的,還不是我們下邊人?”

矮子好奇道:“哪位大闊人家啊?怪不得我看你們寨子戒備比平日更嚴。”

“你彆問了,總是是外地來客商的兒子。孩子也分三六九等,你抓來的孩子們都像牲口似的關著。那小公子住在壓寨夫人的繡房裡,好吃好喝供著呢。”

阿白的眉毛嘴巴一擠。譚香想自己雖然逃了,可那些孩子怎麼辦呢?她急著回去找爹,讓爹去救他們。矮子他們調轉馬車,向反方向而去。阿白問:“你家住在哪裡?”

“棲霞山的集市旁。”

“嗯,這裡可是虎跑。我怕他們還回來,咱們去虎跑泉旁沒有和尚的寺裡躲著,天亮了就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