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叔叔唇角微揚,沒有說話。石頭搶著道:“小蚌殼,我可以回家嗎?”
小蚌殼點頭,石頭撒腿往外跑,正撞著老爺。老爺塞給他一個小包袱,石頭忙道謝。
老爺看出來他急,隻拍拍他的肩膀:“石頭,自己小心。凡事慢慢來。”
石頭想了想,給他跪下,磕了個頭。
他抬起頭的時候,老爺已不見了。凋殘的薔薇花牆下,開出金黃的秋花。
譚香在家門前等著他。出乎意料,阿白也在。
譚香麵帶愁容,阿白腮幫氣鼓鼓的。石頭嚇了一跳。
“石頭,我們要去當小蚌殼家奴隸了。”阿香帶著哭音:“我不想當彆人的財產,我是你的人!”
石頭慌得差點把包袱丟泥地裡。他們是給賣了,還是給搶了?
阿白說:“確切的講,你們倆被譚老爹輸掉了。”
石頭啊呀一聲:“……輸掉了?”
“是啊,爹把我們輸給一個蛇蠍一樣壞的男人了。他根本是使詐……”譚香恨恨說。
阿白垂頭喪氣,言簡意賅說了下前因後果。
今日早晨,石頭他們離開,就有個人獨闖錢塘幫。他麵對山九段大娘,不知提出何等條件,反正讓段大娘暴跳如雷。山九正在猶豫,譚老爹因看不慣,便出麵了,要和那人賭上一局。譚老爹贏了,對方就不許再提任何要求。對方一口允諾,說譚老爹輸了,全家都屬他府上為奴。眾人規勸,可譚老爹自信不會再輸,便和那人各寫了一張字據。
強中自有強中手,譚老爹和那個人照樣賭骰子大小。譚老爹賭大,那人賭小。譚老爹果然擲出最大,可那人一丟骰子,骰子居然淩空炸開,成為碎片無數,一點都沒有。
骰子乃是錢塘幫的。方法是譚老爹先選的。那樣的結果,讓譚老爹吃了啞巴虧。
石頭沉思,猜到幾分,那個人,不過戲弄錢塘幫而已,他哪裡是和人講條件的?
他回憶珍珠叔叔的笑容,脫口而出:“阿白,你說的那個人,就是小蚌殼的爹吧?”
阿白蹲在地上歎息。譚香望天:“小蚌殼?”
阿白抱著腦袋,審視譚香:“他們真來要人,我們幫是不會給的。大不了我們三個一起帶著白老虎亡命天涯。”
石頭莫名其妙笑了,抱緊包袱:“嗯,是小蚌殼的爹。好啦,我們回家。阿香,你可彆在爹麵前哭。如果小蚌殼不要我們去,我們是絕對不會去的。你們要相信他。”
阿香對小蚌殼一麵之緣,實在不知道怎麼相信他。她相信的,隻是石頭。
阿白沒有吭聲,他擔憂的是整個錢塘幫。對小蚌殼,他有幾分把握,僅有幾分。
當夜,錢塘幫無人入眠。山九召集全體頭目,分派任務。他對阿白隻說,船到橋頭自然直。
天亮時分,小蚌殼的爹,送來張便箋,道是仆人太多,暫不需要譚老爹一家去他府上。譚老爹因賣身契還在他人手中,茶飯不思,唉聲歎氣。石頭不斷安慰他,又把自己和小蚌殼的交情透露給他聽,才讓他不再後悔。他慢慢催促譚老爹,早日離開浙江。
譚老爹第一次對石頭說起了“六合”。那是譚香娘的家鄉,在另一個省份,依著長江。
數日之後,網中的人們,迎來了十五的圓月夜。
石頭不讚成大家坐在一起發愁,提議去看西湖入秋的燈夜。
阿白雇了個相熟的老艄公,弄來條小木船。
他們三個走道堤邊,樹枝上都懸掛彩燈。早開菊花,傲立岸頭。
夜遊之人,摩肩接踵。江南九月,秋熱如虎。儘管男男女女都穿著輕薄夏衫,還是禁不住汗流浹背。譚香和阿白熱壞了,石頭不時擦著額頭汗珠。
石頭提議來觀燈,不是愛熱鬨,而是希望譚香能記住西湖的美景。
他期望儘早離開是非之地。可是,他也不能忘懷這座錦繡的城市。
這幾天,他甚至不再討厭阿白。他認為阿白會停留在杭州的風景畫中,等他掩卷告彆。
垂柳蔭處,艄公正在船頭抽水煙。阿白吹了下哨子,忽然道:“那家夥跟著我們呢。”
石頭回頭,青色絲袍,在大麗花叢裡閃動。他愕然:“是小蚌殼吧?”
阿白點頭,石頭快步跑過去。小蚌殼探出頭,縮回花叢。石頭把他拉出來。
他可不想得罪小蚌殼,去珍珠叔叔家裡為奴。所以需要和小蚌殼作好朋友。
小蚌殼對石頭說:“我……我方才看到你們,想和你們一起玩。我爹不在家……”
阿白哼了一聲,阿香向來覺得小蚌殼和他爹不是一回事,看到石頭熱情邀請,也大聲道:“你來吧,我們正好有四個碗。”
阿白問老艄公:“喂,大爺,我說三個人,你乾嘛讓你老婆備下四個人的飯菜?”
老艄公拿起竹篙:“我家老太婆說了,孩子們都該成雙成對。”
阿白翻眼,揮揮手。小蚌殼儼然一位豪門小公子。他手上拿著描金骨扇,腰間掛著玉佩,是他爹的那塊。
艄公穿過孔橋,前方都是往平湖秋月去的船,水路阻塞。艄公們不急躁,抽煙胡扯。各條船上,笑語盈盈,多是青年男女的聲音,也有些和石頭等人差不多的小孩,個個笑哈哈。
某條遊船上,抱著琵琶的雛妓正歌唱。譚香好奇張望,一條精致畫舫擋住她視線。
金嫿嫿端坐船頭,對譚香打招呼:“那是青樓女孩,和我們良家女孩不同的。”
譚香點頭,介紹說:“石頭,大白,你都見過,那個是小蚌殼。”
石頭微微笑,小蚌殼沒什麼表情,阿白扮個鬼臉。金嫿嫿好像對幾個男孩都不感興趣,搖著把牡丹花團扇,告訴譚香:“凡是良家女孩,都該拿把團扇的。你怎麼沒有?”
譚香一愣,金嫿嫿已鑽入繪有山水的幕中去了。她船上燃水沉香,直飄散到岸邊。
船離岸近,阿白拿出匕首,割了一片芭蕉葉給譚香。
他笑嘻嘻的:“這不是和團扇一樣?還天然碧綠。”
譚香把芭蕉葉擱在裙子上。石頭和小蚌殼取了大葉子去,小蚌殼用腕部為心,畫了兩個差不多大小的圓形。石頭用匕首一點點地割,半天才把兩個圓形對起來。他取了根竹筷,用飯米粒把兩片圓葉子粘起來,就像把團扇。
譚香忍不住笑:“這比金小姐的好,但是沒穗子。”
小蚌殼聽了,從自己的玉佩上割下紫色穗子,沉默係在筷子的下端。
金嫿嫿船漸漸遠了,她又伸出腦袋。
阿白一拍小桌:“阿香,用!”
石頭鼓勵點點頭。
小蚌殼展開描金扇,淡淡說:“用。”
譚香搖著自製團扇,金嫿嫿的麵容,好像在湖水的波光裡,變成了綠幽幽。
阿白喝甜酒,阿香啃桃子。石頭看小蚌殼吃飯。他吃飯,不大開口。吃了不幾口,就掏出一塊藍色絲帕。對折再對折,用每個角擦上下左右的唇。最後把整塊蓋在嘴上。好不講究。
小船在湖心,圓月在湖中央。世間萬事,都化在水中。秋風起,仿佛孩子的時代,遠到天邊。
星星閃爍,像是牛郎織女和孩子們,提著燈籠在銀河漫步。
小蚌殼悄悄對阿白:“明天我就要走了。”
阿白放下酒杯:“走?”
小蚌殼道:“嗯,我和爹爹去了你爹的墳墓上……看到虎腳印……爹說你將來會想念老虎的。”
阿白沒怎麼聽懂。他們要走?那麼錢塘幫安全了?
他將來自然會懷念老虎,可是將來……早著呢。他翹腳,扯著譚香的紅腰帶玩兒。
石頭發現小船遠處小汀有樓閣,單不張燈結彩。他問艄公:“老大爺,那是什麼地方?”
“那個……說來話長。從前,那是兩姐妹的住處。姐姐叫大荷,妹妹叫小荷。所以,那閣樓叫‘荷花聽雨閣’。她們都是貌若天仙,從官宦人家墜落風塵的,賣藝不賣身。紈絝子弟,踏破門檻。十多年前,也是月圓之夜,有人看到她們姐妹和一個絕非塵世中人的美少年演奏樂曲。第二天,人去閣空,大家都說,她們是跟著神人飛上神霄寶殿去了。因為是升仙地,此處沒什麼人敢住。”
阿白想到:從前聽金文文也說過這個“聽雨閣”,原來在這裡。
他喝道:“好,我們四個要去遊遊,說不定還能遇到神仙呢。”
艄公猶豫,小蚌殼催促:“回到了岸上,我給雙倍船資。”
艄公這才說:“好吧……我可不想上去。你們隻能玩一炷香,就要回來的。”
聽雨閣外,滿是殘荷,魚戲銀波,燕子成群。鏽色的屋角上,半張蛛網映月光。
孩子們剛走到樹叢,閣門一響,有人慢慢走了出來。
那人秀影翩翩,淡墨色黑衣,和傳說裡的神人一般俊美絕俗。
他在月下徘徊片刻,重走了進去,閉上門。
除了阿香,三個男孩都是亂了氣息。
因為,那男人,就是小蚌殼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