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九笑著端詳他:“好孩子,真像我。這些帳本是我利滾利的放出去的,臨了不能帶走。不如燒了,給我積累點陰德。你就要離開了,舍不得你爹吧?”
阿白鼻子酸:“爹,蔡揚究竟要什麼?我為何要離開?”
山九說:“你必須走,是另一個人的命令,蔡揚不可違背。你不走,我就沒後人了。他打擊了浙江官員,再把矛頭嫁到我們錢塘幫頭上。東廠報複,彆人都能走,隻有我和你段大娘不能走,必須留給他們殺。錢塘幫讓東廠滅了,東廠現在的勢力,才能引起那個人的警覺。”
那個人是誰?他能支配蔡揚,能遏製東廠?阿白腦袋疼。
淚眼模糊中,阿白看滿樹黃葉,變成了紅葉。父王臨終前,提起帝京郊外,也有片片紅葉。
“阿白,我交待你兩件事,你要記住了。第一,錢塘幫沒有亡,金大官人已帶著最精乾兄弟,去了山河關一代。我想要擴大幫派,已經多年。這些年,我們在北地已秘密發展了另一棵大樹。它和錢塘幫並行,叫什麼名字?以後你來想吧。錢塘江小,五湖四海才大。你去了,兄弟們會來聯絡你。金文文他們幾個,在帝京已打好頭陣。
第二,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手足要痛惜,但傷到極處,你砍了手足,也能活。女人不能不要,但你是你,女人是女人,合在一起暖和,分開了赤條條倒也無牽掛。”
阿白還要說。山九擦了擦眼睛:“你再說,我就要哭了,走吧!”
阿白想起幾年前,他和白老虎分彆的那天晚上,因為白老虎遲遲不走,害他淚濕衣裳。
他不能讓爹哭,因為爹是老大。他向敞開的大門走去,沒有回顧,沒有停步。
背後的山穀有虎嘯聲。他期望小白饒恕他,因為這次他不能回頭了。
他出了錢塘幫,就被蔡揚的人送入了木房子。木房在在外麵上鎖,隻有頭頂的小孔透氣。
他問他們:“跟我一起的男孩女孩呢?”
那些人不約而同做了喉管處一抹的動作。阿白悲痛欲絕,發狂地撼動籠子。
他已攬下了過錯,但蔡家還是要石頭譚香死。那不是徹頭徹尾的卑鄙嗎?
可是,誰也不理睬他。每天,他們都從孔裡丟給他幾個冷饅頭,一竹管水。
阿白奄奄一息,躺在臭氣熏天的木屋子裡。孔中的天,有時蔚藍,有時銀白,有時流星掠過。
打開木屋子的,是一群不認識的人。
入秋北方,已經寒冷。可對著阿白,整桶冰涼的井水兜頭潑下。
阿白嚷:“讓老子見蔡揚!”那些人就像聾子,無動於衷。
他被蒙上眼,送入了一輛車。他聽到厚重大門開啟的轟隆。
有人來牽著他的手,手是溫暖的。阿白感到,手指在自己掌心輕壓。
他把他帶入了個充滿香氣的地方,鳥語宛轉如歌。
解開了黑布,麵前是久違的姑父馮倫。馮倫發福了,發際靠後。
他望著阿白的目光,像失散多年的親人。
馮倫示意他不要出聲。他還不知道,阿白隻能留著力氣,做最後一擊。
珍奇蘭花馥鬱,引入室內的泉水淙淙流動,水渠內,都鋪著來自薩珊國的彩色石子。
水晶亭壁注入清水,斑斕金魚悠閒遊動。頎長身影,正在亭內打太極拳。
他白衣勝雪,緩和優雅,好像徜徉在蓮花之上。
馮倫躬身:“萬歲,寶翔來了。”
變回寶翔的阿白,被馮倫撥到地上跪著。
寶翔記起來:多年殺戮後,寶氏子孫,隻有他和這個男人了。
皇帝太極拳的招式,紋絲不亂。聲音從雲端飄來:“寶翔,你還記得帝京嗎?”
寶祥搖頭,他舔舔乾裂的唇,他把目光投向案上的新鮮桃子。
萱草微動,皇帝收了拳。馮倫湊上去,殷勤給皇帝披上了道觀神仙穿的鶴氅。
寶翔看不清皇帝的臉。龍袍是他的框子,寶翔的眼界到此為止。
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把這位皇帝,和其他活生生男人聯係在一起。
“我倒是想念你。說說,你想要什麼?”皇帝問。
寶翔囁嚕,好不容易才說出:“臣……要吃桃子。”
“什麼?朕聽不清。”
寶翔用儘最後的力氣:“臣要吃桃子!”
皇帝笑出聲,寶翔眼眶濕潤,隻好低頭。他捧著馮倫遞給的桃子,裝□□不釋手。
“這孩子胖,有幾分成祖爺畫像上的模樣。還好你們把他找回來。”皇帝說。
馮倫輕聲:“臣看他胖,是因為貪吃,麵聖都隻想到吃。”
“朕不怪他。孩子嘛,本該如此。寶翔,你爹在杭州落葬的吧?”
寶翔狼吞虎咽蜜桃:“嗯,杭州好山好水,爹在那裡肯定快活。”
宦官送上一個木製的天平。
皇帝道:“這是朕親手做的,金絲楠木。有些人準備了做棺材,後來壞事了沒用上。朕替他們可惜,全拿來做成木頭小擺設。你看……”
他在一端擺上幾個棋子,天平歪斜厲害。
皇帝歎息:“擺不平。一邊輕,一邊重,不好不好。你來試試看。”
寶翔吃完了幾個桃子,就把桃核放在另一端。放到第五個桃核,平了。
皇帝遙望了一眼遠處宦官,問馮倫:“這裡假如是東廠,那邊應該是什麼?”
馮倫遲疑,戰戰兢兢。皇帝問寶翔,寶翔拍手:“臣知道,是錦衣衛!”
馮倫變色。皇帝卻笑,他把桃核和天平都賜給寶翔。
三天之後,東廠大宦官李雲暴卒,皇帝為親王時的王府總管範忠繼任。
寶翔複皇籍,為唐王,賜婚大學士陳琦之女。
顯赫的錦衣衛,就因為幾個桃子,被皇家重新發展。
十三歲的寶翔,穿上三爪龍袍,當了錦衣衛的新任都督。皇帝還派他巡視張家口。
他站在山海關城樓那天,天與海之間,春日重回。
那天,對數千裡外的石頭,是同樣重要。
草軒窗下,石頭正式走進了私塾。半生潦倒的老先生問:“你姓甚名誰?”
“先生貴姓?”
“某姓蘇。”
“那麼,學生也姓蘇。”
“什麼名呢?”
石頭提起毛筆,寫兩個字“蘇韌”。
先生歎道:“名字好,就是像俗人。”
石頭笑:“世間誰不是俗人?”
先生撫掌。他教蘇韌跟著他念唐詩。第一首詩是: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