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小蚌殼,今日蔡閣老那張帖子,可謂石破天驚。
帝京城降了霜,瓦片上寒晶晶,小院內暖意不消。蘇韌夫婦雖忐忑不安,也沒忘記洗涮蔡府送來的螃蟹,讓蘇甜蘇密大快朵頤。譚香蹲在炕桌旁,靠著蘇韌肩。
蘇韌替孩子們分開蟹,看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心裡百味雜陳。他方才整蟹的時候分了心,被蟹劃出兩道小傷口。蘇甜眼亮臉紅,蘇密吮吸手指。蘇韌清嗓子道:“慢慢來,還有呢。”
他把自己那份挑出蟹黃,送到蘇密嘴邊。蘇密邊吃邊提議:“爹,天天吃這個吧。”
蘇甜看蘇韌把蟹肉全撥到自己碗裡,倒是不急吃:“爹,你和娘怎不吃?”
蘇韌以淡饅頭蘸著糖醋薑汁,搪塞說:“我胃寒,不能多吃海味河鮮。你娘……今天犯惡心,胃口不好。”他用肘子輕撞發愣的譚香。
譚香衝女兒勉強笑笑。女兒一笑,當娘的人卻眼圈忽紅,下炕衝出屋子。
蘇密“咦”聲,筷子順勢夾到姐姐碗裡。蘇甜並不與他爭,對蘇韌耳語:“爹,娘是不是又要生小弟弟啦?”
蘇韌臉熱,搖頭。蘇甜失望,沒好氣拿筷子抽了下蘇密手指。
蘇韌不放心,抓著饅頭溜出屋子。隻見譚香扒拉著未開花的臘梅枝,自言自語數落她自己。
蘇韌把饅頭掰開,遞給她,寬慰數句。譚香擦了擦眼淚:“蘇甜和你長得好像。你明天就要去見那人……”
“我去,一定沒事。你把這饅頭吃了。”
譚香乖乖吞咽饅頭,蘇韌含笑:“蘇甜剛才問我,是不是要添弟弟……?”
譚香掐了他下,他沒如往常那樣喊疼。隻替譚香攏了攏鬢發,認真說:“我不會有事。大孩子還在江南等我們去接他呢。我們已有了甜甜蜜蜜,再生一個,叫什麼好呢?”
他以小指勾去她眼角水珠:“再有兒子,就叫蘇憲。自從來了帝京,一路都是香榧子的眼淚泡出來的。我在外頭,骨頭疼。回了家……心疼。”
譚香盯著他愣半晌,咀嚼完了,煞有介事地保證:“阿墨,我不再哭了。你有事我也不哭。我能把孩子們拉扯大。”
蘇韌端詳她,湧起不少昔日未吐的肺腑之言。但孩子們的吵鬨,打斷了他思緒。
譚香抽了下鼻子,先跑回屋裡去調停。蘇韌撫過她方才倚的梅枝,吸了口清新秋氣。
他瞧著左右手,回憶在書閣的相會,嘴角不禁翹起。
蔡述這家夥,明擺著還不放過南京飛書來源,要試驗自己的書法。可他蘇嘉墨哪裡能輕易露出破綻?他在南京拜圓然和尚為師,便有心鑽研官場訣竅。其中之一,便是他練習用左手寫另一種書體。他們都知道蘇嘉墨一手標準館閣體,今天他又故意手忙腳亂,讓蔡閣老辨認他熟諳的柳體字。
可是,那封牽連多人的匿名信,是他左手寫出來的。
他左手的字體,連圓然都未必能辨彆出來。即便對圓然,因為他有前朝背景,蘇韌也留有後手,不是沒有堤防的。其實,一個人對他人完全信任,對那個人也是種重負,並非好事。所以,他一向對人期待不多,準備不少。
他斷定當年蔡述掉下樹後神誌不清,又有阿白頂缸,他不會想到阿香頭上。不然,“珍珠叔叔”,也就是已故的首輔蔡揚掘地三尺,都會找出他們一家報仇。那時候,蘇韌一家從錢塘幫的滅亡,阿白的消失,推測出小蚌殼性命不保。可是現在寶翔和蔡述正“狼狽為奸”,都活得風光。大概小蚌殼的傷,早就好了吧……
第二天,蘇韌依然天不亮就醒,譚香居然比他還先起床,把粥煮好了等他。
他穿上新買夾衣,套上那件最珍惜的鬆江棉布長衫,譚香拿出兩根白布條,一言不發把他手指上傷口包紮好了。本來倒是不顯眼,也不流血,可被她一纏,和手上長出兩根白蘿卜似的。
蘇韌隻一笑:“挺好。這樣手上乾淨。”
“貴人最嫌人臟,不曉得他們自己才是真臟。”譚香說。
秋日之晨,皇城垛兒邊蘆花成霜。譚香不避嫌牽著蘇韌的手走。他們遠望到東華門邊角樓。
若站在角樓向大內眺望,傳說中的清華重地文華殿,大概就能一目了然?蘇韌心跳加劇,止步勸譚香:“回去吧……”
天驟冷,譚香披著件譚老爹遺物改的胖大夾襖,混不像京城的女人。她應了聲,還跟他往前走。
這時,有個跟班樣兒的人小跑上來:“蘇韌蘇嘉墨大人?”
“不敢,鄙人蘇韌。”蘇韌依然謙恭彎腰。
那人說:“我家大人等候您多時了。請跟我來,有令牌才能進東華門。”
蘇韌隻好離開譚香,匆匆與那人一起走。東華門之內,便是紫禁城。蘇韌隻覺大門上那些巨大的銅釘,有點狐假虎威味道。漢白玉基座又冷又硬,像是那些“清派”官員的嘴臉。
跟班道:“大人,蘇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