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香跟蘇韌分彆後,即便一萬個不放心,也不得不回家照看孩子。
女人當了孩兒媽,和兒女之間,就像有根無形的絲線縫起來。無論彼此分離多少遠,那線總牽扯不斷。譚香從前聽說書人講後宮“母愛而子抱”。她家雖不比皇家,但因蘇韌是孩子們的爹,她認為他們倆比她自個兒的命要值錢。
這日,可謂“屋漏偏逢下雨”。她一回家,蘇甜蘇密兩個嚷著肚子疼,正爭奪唯一的馬桶。蟹黃雖是美味,卻是性寒之物。蘇韌夫婦疼愛兒女,敬著他們吃,反讓小兒們撐壞了肚子。早起父母們不在時,蘇密踢掉了被子,更讓蘇甜一起受了涼。於是,姐弟雙雙腹瀉。
譚香手忙腳亂伺候孩子們。她跑到街上去買了點黃連,回家燒開水,給他們灌下去。等兩人都不拉了,譚香才讓他們吃點稀粥醬瓜。蘇密繼續哼哼唧唧,趁機提出:“娘,我要吃橘子。”
譚香正洗涮馬桶,她不忍在孩子病時不順著他,隻能說:“好,等會兒去買。”
蘇甜用被子裹好蘇密,睜著烏黑眼兒問譚香:“娘,爹呢?”
譚香一愣,說:“……嗯?……他……他去衙門了。”
蘇甜小手抓著辮子:“他早點回家就好啦。橘子貴,我不要吃,我想要爹。”
譚香背過臉,心裡慌。她還不知道蘇韌在禁城中如何。小蚌殼長大了,是毒辣的大奸臣蔡閣老。聽說他剝人皮抽人筋喝人血,萬一知道從前的禍是她闖。蘇韌還有什麼活路?蘇韌嘴上說不怕,隻是安慰自己吧?大白混得威風,能去保護蘇韌?她飛快搖頭,放棄了這念頭。大白已替自己背了次黑鍋。難道要永遠替他們背黑鍋?當年是錢塘幫誤傳小蚌殼喪命,大白已被處死,譚香一家才逃離杭州的。不管怎麼說,真實的情況好多了。小蚌殼隻是從前狠摔了下,缺胳膊少腿,也不能當上大奸臣。大白早當了王爺,也娶了媳婦……
她心神不寧。隔壁家霜打的柿子落地,把她從沉思裡喚醒。
蘇甜躺著,正聚精會神看寶寶家送來的彩圖。譚香親了她額頭下,囑咐了幾句。
女人老坐等在家,沒什麼機會可言。萬一沒有了蘇韌,她譚香遲早要闖一闖。
她提了半籃子未完工的偶人,又往東華門方向去。她走著走著,發覺不對勁。
成群結隊的人,正與她一起往東華門行進。這些人穿著襤褸,沒有一個留有胡須。
他們彼此間沒有交談,隻是靜默。譚香納悶前方究竟有何奇景,不禁加快了腳步。
清晨的東華門,秋色肅穆,城郭莊嚴,麻雀在空蕩蕩的廣場上,吃著帝京人施舍的黴變穀粒。
午後的東華門前,擠滿了人,黑壓壓一片。盤腿靜坐的人,竟有數千之多。
她本來不該關心此事,但那些人寒酸的樣子,令她動了惻隱之心。
東華門旁邊,有座矮牆,人稱“女兒牆”。譚香靠近牆根,問個看似賣藝人的少女:“妹子,這些人打算乾嘛呀?”
少女麥色肌膚,五官簡單明了。她瞅譚香一眼,笑道:“大姐是應天府人?”
“你也是……?”
“是啊。不過我正闖蕩江湖,四海為家。那些是自個兒閹割過自己的男人,宮裡不收他們,才編進‘南戶’當了賤民。他們日子苦。曾到午門鬨事要皇宮錄用。大概知萬歲爺閉關修仙,所以今天換到要緊的東華門來示威了。門裡邊就是內閣。”
譚香想:大奸臣蔡閣老既然叫蘇韌來這裡,可見東華門裡麵肯定是個魔窟。
她想不通,麵前的男人們如何對自己命根子下得去手?她咕噥說:“皇帝不管他們,內閣就管他們?皇帝不管事,也不殺人。內閣管事,要殺人的。妹子,你……
少女撲哧一笑,扯去了發套:“我可是爺們。”
“她”居然是個少年。沒有了滿頭花枝,顯得虎頭虎腦,惹人喜愛。
譚香啞然失笑:“嗬,我還尋思你怎麼公鴨嗓呢……”
少年眼珠一轉:“男扮女裝賣藝,好混飯吃。街上男人多,他們對女孩子總比男孩子大方點。這地方啥都貴,我才來那幾天,差點混不下去。”
譚香連連點頭:“兄弟,你為何要離開應天府?”
少年拍大腿道:“我來帝京,想加入個大幫派,還想找一個人。不過……”
他沒說完,四周鐵蹄聲急。圍觀的百姓們大呼小叫“錦衣衛來了”,四處逃竄。
靜坐的“南戶”們,為聲勢所動,陸陸續續站起來,倉皇四顧。馬背上的錦衣衛,驅散人群,見人就抓。譚香膽子大,但她怕再卷入麻煩,所以提著籃子開溜。奔了上百步,才意識到同鄉的少年沒跟上。她回眸,那少年吃力地扶牆麵。
可惜了小小年紀機靈相,原來他是個跛足。
譚香退回去,拉著少年的袖子說:“快跑!你跟著我……!”
少年要推辭,一錦衣衛已揮起長鞭,打向了他們。譚香用籃子一擋,木偶四散跌落。
少年火道:“打女人不是好漢。我們真不是南戶。”
那錦衣衛不容分辨:“你說你不是就不是?你穿著女人的裙子做什麼?分明是陰陽人……”
譚香搶白道:“你瞎說!這孩子是我南京老鄉,不是陰陽人……”
“不關你女人家的事。今天聚會是兩千人,閣老有令必須抓兩千。少一個閹人,就得用我們錦衣衛的兄弟去頂。我可不想被閹了呢。”
他套著少年的脖子就往前扯。少年跌倒在地,好不容易爬起來,已塵土滿麵。
譚香憤然,要找個人理論。但東華門前騷亂一片。上千人都被錦衣衛們驅趕到廣場中間,成了密密麻麻的人團。譚香踮腳找那個少年,可日頭偏西,塵土飛揚,哪能找見?
此時,東華門敞開。四個人先導,灑水撒香。不久,一頂素麵轎子被人抬出。
轎子的後麵,有位官員跟著。他走到東華門前宣布:“爾等聚眾鬨事,詛咒天家,罪不可恕。為首者當場打死。其餘人若為閹割者,遣送回原籍監管。若為未閹者,立處宮刑!”
此令一出,呼喊哭叫之聲此起彼伏。有人痛罵“蔡家斷子絕孫”“奸賊不得好死”。大多數閹者嗓音尖細,聲嘶力竭時,令人心悸。錦衣衛們奮力驅趕,將他們趕到東華門廣場之外去。
譚香不明白宮刑是何意思。可少年是無辜的,怎連旁觀者也要處分?
她不顧一切,朝官員跑過去:“大人!有的人是冤枉的。我要進去,向大臣們說明白!”
官員愕然冷笑:“這是什麼地方,容你撒野?打從有東華門來,從沒一個女人進入內閣過。”
譚香挺胸:“我知道是內閣,但內閣該是天下所有父母官的榜樣。那裡邊有個孩子才十幾歲,被你們誤抓了,還要用刑。你們就不怕報應啊?”
官員無言,示意錦衣衛來責打這小民婦。錦衣衛尚未動手,就聽有人說:“慢。”
女兒牆邊,停著那頂素麵轎子。有位白衣人下了轎,餘暉如金,他麵透雪光。
他用黑近乎藍的眸子,瞥了譚香一眼,像是在微微歎息,再俯身去撿散落在牆根偶人。
他就是寶寶家那位給她念“紅線女盜盒”故事的主人。
他撿了幾個偶人,對譚香招招手。譚香受了巫蠱一般,不由自主走到牆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