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深秋,紅葉爛漫。清晨之時,到處都泛著世人活氣。蘇韌蜷縮在驢車之上,眯縫眼瞧護城河一帶景象。對他來說,每日辦公路上觀察彆人,其樂無窮。賣菜小販和客人討價還價,爭一個“利”字。行步的老人和蒼天較勁,爭的是一個“壽”字。哪個不是他的同類?
不知不覺,他已經到了內閣大半個月……毫無建樹。他說話慢吞吞,辦事也不出挑。眾人都覺得要不是倪閣老發神經,這小蘇保管落選。局麵雖還未打開,但他自己毫無著急的樣子。
他到了東華門,見還早著,並不急於進去,和守門衛士拉了幾句家常。因為他沒有內閣其他人的架子,士兵們對他倒是真正的“笑臉相迎”。衛士頭兒才生貴子,送給蘇韌兩隻紅蛋。蘇韌從袖子裡摸索出一對譚香製作的孩兒木偶,直說:“恭喜,恭喜,我估摸就是這兩天。”
衛士頭兒接過木偶,悄悄告訴他:“阿墨,今天要留神。陳閣老在裡邊……”
蘇韌心中驚訝,臉上隻裝作茫然:“陳閣老康複了?倒是內閣的好事了。”
衛士頭兒輕聲說:“所以說你是新來的。陳閣老有百多天沒來此地了……今天不知道吹來什麼風,他四更天就進去。”
蘇韌想:果然是稀奇事。內閣這些日子並未遇到緊急公事。陳琪從東華門進去,哪裡能瞞住蔡派的耳目?難道……他是奉旨覲見?可皇帝不早朝,已有好些年頭了了。
蘇韌緩緩走在長滿苔蘚的石道上,心裡盤算那“死氣沉沉”的陳閣老。
陳琪二十歲躋身翰林,為詩壇領袖。他早年擔任禦史,彈劾當時的權貴言辭犀利,博得清官美譽。後來又因思維敏捷,應對得體,頗受先帝之賞識,常年伴君左右。皇帝登基初期,內閣共有六位大臣。蔡揚被提拔為閣老後,肆意攬權。四位閣老,或走或死。除掉帝師倪大同,隻有陳琪保全身位。陳琪的一個女兒,更被皇帝指婚為唐王妃,也就是寶翔的妻子……
他走到文淵閣旁,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聲,他趕緊閃避到古樹之後。
他捏著袖裡光溜溜的紅蛋,斷定陳琪和蔡述“王不見王”。蔡述來之前,陳琪會避開。自己畢竟是官場新人,經驗不足,在陳琪這樣的老臣麵前,弄巧成拙就不好了。因此他希望不跟陳閣老正麵接觸。隻是,陳琪偶爾來內閣,對他不能不說是個機會。
他朝文淵閣的反方向走,過一段時間又回頭,再向文淵閣折返。不出他的預料,遙遙可見兩個人與他麵對麵而來。
帝京官場,有的是眼神不好的人。可蘇韌的視力好到出奇。那兩個人中,有位身材中等的便服老者,還有一個正是蘇韌的同僚,“才子中的才子”徐隱。
徐隱不僅沉默,且我行我素。他不顧蔡派眾人喜姍姍來遲的習慣,每天都第一個到內閣辦公。因眾口皆碑承認他才華橫溢,所以批評他便像是明顯妒嫉。大家半開玩笑,隻說才子都是有怪癖的。徐隱似瞧不大起沒特長的蘇韌,對他說的話,比對萬蔣兩位要少一半。
蘇韌神情自若,朝前行進。等他們走近了,他才恭恭敬敬側立到道旁,垂手而立。
那陳琪容貌清逸,近看不過五十許人。一目有重瞳,眼波平靜。
他放緩腳步,對路旁的蘇韌微微點頭,態度謙和,又不失莊重。
蘇韌裝作不知道他是誰。待陳閣老走過後,他徑直往“西小房”去了。
他到了房內,喘了口氣。假如自己給陳琪不壞的第一印象,那就足夠了。
聞名不如見麵。陳琪的外表,像是閒居富春江旁的江南老儒,並不帶官場急躁虛浮之氣。
蘇韌發現,徐隱書桌上放著銀白色書箋,上有“履霜社”字樣。
徐隱書法,高古雅麗,染六朝風華。箋上有《秋夜遣懷》一首,落款是“默心”。
“桂花庭院溢清寒,大地渾疑帶雪看。望月不知風露冷,夜深猶自倚欄杆。”
履霜社是中青年“清派”組成的詩社,翰林院出身的人為主,也有各部進士和國子監學子。詩社的社長,是正在湖南老家“丁憂”的左都禦史趙世廷。翰林院掌院楊映,吏部考功郎楊曙,大理寺卿周渙之等人都是社員。該社活動,不論官職高低,隻以年齒為序排座。
蔡述父子打擊清派,始終不碰京城的翰林院。這兩年履霜社更成了梅花般“高潔”的勝地。
蘇韌心中玩味徐隱,不禁微笑。他本來想先對付蔣聰,但徐隱並不是不能“先入手”的。
徐隱一聲不吭進屋,蘇韌招呼:“默心早。”
徐隱沉默著謄寫公文。蘇韌一言不發,校對內閣紀錄。
忽然,徐隱道:“嘉墨……你認出那是陳閣老?”
蘇韌頓了頓:“……是他?呀,我一時沒想到。我是因為他年老,作晚輩禮讓罷了。”
他猜陳琪一定問起徐隱自己是誰。不過徐隱是個最沒趣的家夥,再次守口如瓶。
蘇韌心想:不開口沒關係,以後會讓你說個夠的。
萬周大步流星的進屋。蔣聰挾著算盤也來了,對蘇韌照例皮笑肉不笑。
蘇韌埋頭校對,這是份吃力不討好差事。
校對的好,沒人表揚。校對錯了,就是低能。
不過蘇韌如今是四個裡麵最沒前途最落後的一個,彆人不願乾的,全歸他管。
有人來叫蘇韌:“蘇韌,黃侍讀叫你趕緊去。”
黃侍讀,就是那日伺候倪閣老的山羊胡子。內閣除卻閣老,新舊中書,還有幾位掛名翰林院,實際上卻是秘書頭的人。黃凱是其中之一。
他是個老鰥夫,凡是看到夫妻和睦的部下,都不大喜歡。蘇韌雖到內閣沒幾天,不知怎麼被黃凱火眼金睛看出那種苗頭。因黃凱還算是個公事公辦的人,還未對他發作過。
蘇韌趕緊到黃凱的那間房子。才進門,黃凱將一疊紙頭摔他臉上咆哮道:“窩囊廢,你為何還沒辦好那件事?你是不是故意和我作對?你大約是每天想老婆想昏頭了?真不要臉!”
蘇韌肩膀一抖,不知為何會是這樣。衙門裡辦錯事和“不要臉”沒關係。但長官說一,就是一。你若回嘴,便是狡辯,永世不得翻身。
黃凱惱火到極點,聲音傳得人人能聽見。蘇韌隻好跪下來,莫名其妙地聽他罵。他一句不敢問,一句也不敢辯,絕對不想和黃侍讀之間結下疤。
黃凱繼續罵,聲音小了些:“……有人說你心不在焉,我看你是一點本事都沒。你以為長得好看脾氣好就能混內閣?你大錯特錯。我五天前讓你給司禮監範公公寫備忘,你卻拖延至今……好了,如今讓人捷足先登,我們內閣要辦的事辦不成了。明兒蔡閣老怪罪下來,你一個人擔著吧……”
蘇韌一震:五天前?五天前自己明明被派去了禮部,黃凱並未對自己吩咐過啊。
黃凱已罵消了一半的氣,他是不能再辯白的,可是……
也許黃凱自己失誤,需要一個替罪羊?所以就找了平日看不順眼的自己?他手心都是冷汗,心裡一陣陣波瀾,終於說:“大人,全是卑職錯,辜負了你。閣老麵前,大人切勿袒護,卑職一意承擔。隻是,肝火傷身,大人息怒,多多保重。”
黃凱還不罷休,用難聽的字眼,又刻薄了蘇韌半天,這才喝口水低聲說:“蔡閣老兩次關照我,說讓你來負責和司禮監的事。誰知道你是個扶不起的阿鬥……你辜負的不是我黃某人,而是辜負了閣老,明白了?”
“明白,卑職追悔莫及,以後絕不再犯。大人跟我說的話,我不能當耳旁風。”
“看你這個黃魚腦袋爛記性……!繡花枕頭一包草,是不是你這種人?家有老婆的年輕男人,真沒幾個腦子清楚的。我可沒跟你說,我是和蔣聰說的,讓他轉告你……”
蘇韌腦袋一熱,這下全弄明白了。這樣重要任務,蔣聰公報私仇,居然不告訴他。
黃凱的眼裡,蔣聰比他分量重。事已至此,不忍不行。
鋪開了新中書們“窩裡鬥”的真相,難堪的也不是人家。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西小房。萬周去戶部了。
徐隱盯了他眼,臉上沒幸災樂禍,也沒說話。
蔣聰頰上的肥肉一動,撥算盤手指靈活無比,他根本不屑瞧蘇韌。
蘇韌想責問他:“你為何不告訴我?”
但是他不會問,因為他知道蔣聰一定準備好答案。
他會說:“我告訴你了啊。”肯定還有證據。
他坐下,翻了翻自己麵前堆積的兩疊公文。這裡分成“辦完的”,“沒辦完的”兩摞。
衙門裡辦事,總是十天清理一遍公文。辦完了的送入存檔。沒辦完的壓在新任務上頭繼續辦。
他一張張找,直到“辦完的”最後幾張,才發現一張小紙片。
上麵是蔣聰那筆稍微帶“鉤子”的書體:“嘉墨,黃侍讀吩咐你將以下諸事整理備忘,立送司禮監。……”
那張紙片的最後一行,嚴格按照內閣的規矩,用墨畫了五個點,意思是“十分緊急”。
蘇韌抓住紙片,深深呼吸了幾次,把紙片放到了原位。
他心裡有幾分難過。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的想法。他回家對譚香也不能說,因為她會大怒。
他低頭,居然笑了一笑。黃凱說得沒錯,他真是個成天想到老婆的男人。這種時候還想到她。
他是不要臉,但他不是爛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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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後。西小房內,有徐隱筆尖沙沙聲,有蔣聰算盤劈啪聲。窗外雁鳴,數聲狗叫。
蘇韌校對完畢,活動下肩頸。從外表看,他已心平氣和。
雖說他還年輕,但每日伏案工作,還是讓脊椎偶爾酸疼。
沒有進士出身的他,隻能用一張張抄寫,來填補資曆。
萬周從外衝進來,臉色鐵青,大叫晦氣。蔣聰笑道:“呦,怎麼了?”
蘇韌默默給萬周斟上杯熱茶。萬周沒好氣地說:“內閣下給薊遼的邊防預算,戶部那邊說無論如何做不下來……我剛才去告訴黃凱,被他一頓臭罵。誰得罪了他啊?這老鰥夫……”
蘇韌頓覺好過些,畢竟“黃”風刮起,不是他一個人遭殃……
蔣聰掐指,搖頭說:“這筆錢數目太大……我早就知戶部不肯痛快拿出來。你熟悉戶部,又是廖製台的老部下。能者多勞,再多辛苦幾回吧!”
蘇韌想:戶部哭窮不是一兩年了。如今皇帝萬壽節要使錢,浙江海防要使錢……那戶部拆東牆補西牆,還要養活好本部的高俸官吏,想必會捉襟見肘。即便是內閣算準他們正有這筆錢,他們也必須“做作”幾回,才可以向上麵證明他們舉步維艱,好催促內閣在年內增加稅收。
他拍拍萬周的肩膀:“萬兄,彆著急。咱們四個一起想法子應付。”
萬周牛飲茶水,抹了把汗:“不急不行啊。換了彆人罷了,廖總督最是個說一不二的。他給朝廷一個月內到款的期限。如若不然,他就要進京來討賬。蔡閣老也吃不住的。”
徐隱擱下筆道:“國有國法,廖嚴怎能越過內閣?”
萬周正要回答,被狗吠打斷。蘇韌細細一聽,像是熟悉的“太平”。
太平來了內閣?老上司吏部尚書馮倫也到內閣拜訪?他懷念在吏部日子,不由幾分悵惘。
一個石子打在西小房的窗欞上,老遠有人喊:“蘇韌,蘇韌?”
蘇韌連忙出屋子,穿過樹蔭。有位老人抱著太平坐在梧桐樹旁。竟然是閣老倪大同。
蘇韌進內閣,倪大同共來了三次辦公。他來了不管正事,除了玩就是睡,大家當他活死人。
倪大同笑嘻嘻抬起小狗的爪子,向蘇韌搖搖:“你家尚書來看蔡寶寶,我就帶它玩。不過我做要緊事的時候到了,尚書說你能管好小東西,就歸你管吧。”
蔡寶寶……是說蔡述?老頭兒倚老賣老,證明中氣十足。
蘇韌忙擠出笑容,彎腰說:“是,閣老。”他接過小狗。太平歡喜不儘,蹭了蹭他補子。
倪大同從樹後麵取出了根釣竿,坐在文淵閣前釣魚。
蘇韌想借機換下心裡的悶氣,因此靜靜佇立在倪閣老背後,看“願者上鉤”。倪大同手持魚竿,不時哈欠,掏出點核桃仁放嘴裡咀嚼。一幅“老子不在乎是不是有魚”的輕鬆神情。
過了許久,倪大同“哇哈”大叫,把鉤子甩起來:“有了!”
蘇韌還以為是條小貓魚,不料是隻大鱉。倪大同不愧武將出身,晚年都臂力驚人。
“恭喜閣老,這可是滋補的佳品。”
倪大同笑:“這是鱉,是咱們的兄弟,不能吃!不能吃!”
蘇韌並沒笑,反做出認真想聽閣老說話的神情。倪大同將鼇放下吊鉤,摸了摸鱉的背:“我們都是鱉投胎的,才會當官。活一輩子,當一輩子鱉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