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韌歎息:大家都是“鱉”。年少的憋出頭,年老的憋出名。當官的吃鱉,等於是殘殺同類。
他想到這裡,朝文淵閣花壇望了望。隔著花叢,馮倫正和蔡述並肩望著這邊。
馮倫依然滿臉藹然。蔡述眼波流轉,如在爐火中燒製的碧色琉璃。
他好像洞悉一切,同時又目空一切。
忽然,他對蘇韌揚了揚嘴角,左手的兩根手指微微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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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一愣,倪閣蹲下給鱉放生,眼睛一睜一閉,幸災樂禍說:“嗬嗬,蔡寶寶喊你過去。”
蘇韌抱著狗一陣小跑到蔡述麵前,俯身道:“閣老,您有何示下?”
蔡述並未開口,倒是馮倫說:“嘉墨,是我想見見你。總務處沒有了你,太平成日沒精打采。前幾天我去了書樓。沒想到你雖到內閣,卻還利用假日回來幫老秋整理書閣……現今年輕人,能有你這樣有心的,真沒有幾個……”
蘇韌心中暗喜,馮倫稱讚是他預料之中的事情,隻沒想到是當著閣老的麵。他兩個休沐日回吏部,把書閣的事情都辦完了。天下沒有白費的辛苦。熱門處,人人削尖腦袋鑽營。把功夫用在不起眼的地方,才叫“取巧”。
他用勁兒一憋氣,臉上就暈出微紅。他裝作不好意思,回答:“……這……這是卑職應該做的。蘇韌,不敢忘本。老秋體衰,見好書墜於塵埃……卑職不忍……”他怯生生望了眼蔡述。
蔡述愛書,人儘皆知。自己在書閣花的功夫,不僅是做給吏部人看,更是希望蔡述能知道的。
蔡述審視他半晌,未吐一字。馮倫笑盈盈向著正嬉戲地倪大同而去,順便接手太平。
秋菊清豔,黃白竟放。蔡述把目光從花蕊移到蘇韌臉上,帶著幾分寒意:“蘇韌,你把心思花錯了地方……”
蘇韌心內一怔,把頭低下。
蔡述聲音低而明晰:“你現在是內閣的人,就要抖落出幾樣本事來。哪有年輕人總當鱉的?他倪大同二十歲的時候,就能憋得住?你不要以為這隻是我一個人的內閣。還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你們?新船起航,你一步落後,可能步步落後……”
蘇韌顫聲:“閣老教誨的是,卑職是有失誤。”
蔡述取出一塊藍方絹,擦了擦手指:“嘉墨,你沒有失誤,不過讓人搶先下手。男人的戰場,即便沒有烽火,不能失去狠心。你和那三個人分在一起,並不是偶然的。徐隱是‘清派’。但他手書的那碑帖,我是在萬歲那裡看到的。蔣聰考試舞弊,可他是司禮監總管向內閣引薦的。萬周是儼然是廖嚴在京的代表,無人會招惹他。內閣的規矩,每年春季要退回兩名業績最差的中書。你目前倒是很有希望回去……。你若又到吏部去,老同事會歡迎你麼?”
蘇韌聽懂,不禁心驚。如果說徐隱,萬周,蔣聰都是其他勢力安插在內閣的。此刻蔡述對他說這些話,無疑是對他另眼看待……。此刻說任何話,都會顯得矯情。因此他隻得躬身。
蔡述停了片刻:“你下次去吏部書閣,帶一套戰國策回去看。我少年在吏部,冷眼旁觀書中的戰國‘縱橫家’遊說。如今菊花季,又是幾度秋。不要忘了,方寸之間,男人也可縱橫。”
蘇韌正視蔡述片刻,肅然說:“是。”
蔡述笑了笑,碎殘菊瓣從他的指頭縫隙落下塵土。他悠然道:“嗯,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提醒你。若你再讓我失望,我不會送你回內閣,而是會讓你離開帝京。”
蘇韌感到自己在蔡述的麵前,蒼白得就像隻初生的鱉。殼子尚軟,不堪一擊。
他雖彎下腰,卻深深記住這種權臣麵前無力的感覺。
他剛回到西小房,黃凱派人來傳話“內閣中書蘇韌辦事失職,閣老下令罰俸一月。”
蘇韌雖然知道這是做戲,但內心有點慘然。全家都在等著他俸祿下鍋,本月隻能靠譚香的木偶人工錢救急?
他在空白的宣紙上畫了四個龜形。原定的計劃,三個人之中,他要拉攏一個,中立一個,排斥一個。但現在計劃必須隨著新的信息而改變。他先取得令兩隻“鱉”同盟,消散第三隻“鱉”的敵意。他不能得罪清流,也不能得罪宦官和廖嚴。他瞥了眼蔣聰,把一隻“鱉”塗黑。
萬周打著嗬欠,吃了口燕窩。他朝蘇韌擠擠眼,意思是可以一起走了。
蘇韌理了下紙筆就和萬周同時告退。徐隱照例是最辛苦的留到最後。
萬周出了東華門,才寬慰了蘇韌幾句,將一張票子飛快塞到蘇韌的袖子裡。
蘇韌馬上伸手探袖,萬周卻長臂一擋:“嘉墨,不要推辭。大街上人來人往,難看。對為兄,這點錢是小意思。我算是廖製台培養出來的人。牆倒眾人推,我最瞧不慣。”
蘇韌心想:兩個男人拉拉扯扯,確實難看。
這回欠了萬周的情,就等於兩人私下有了一層,正中自己的下懷。
他長揖道:“四方兄之心,蘇韌沒齒難忘。”
萬周開玩笑道:“何足掛齒?將來為兄有吃鱉的時候,你小子不落井下石就好。”
蘇韌“啊”了一聲?萬周往嘴裡放了片人參,說:“你還真是個老實人呢……。看來也沒怎麼玩過吧?什麼時候有空,我帶你去喝酒。”
蘇韌躊躇,他略聞萬周的風流名聲。他說的喝酒,就是“花酒”。
他才收了錢,又極願表現出與萬周同進退的心思。但是“花酒”……可不是麻煩一樁?
他隻能再憋口氣,讓自己顯出臉紅來,訕訕的傻笑。
萬周搖頭道:“還好你不是戶部出來的……。在那裡不能一塊兒嫖,就不能一塊兒辦事。”
蘇韌還未回答,萬周就跳上自備的馬車,吩咐道:“去虹樓。”
蘇韌想,下次他再要請自己,自己是不得不說“好”的。
當嫖客,花自己的錢,買人家的笑,卻是帝京官場最輕鬆的一種交際方式。
他在車中思考,拿著那張畫著四隻“鱉”的紙。取出籃中未乾的狼豪,給其中一隻背上加朵花,和自己這隻連線。去掉這隻,就是最清白的那隻了……徐隱。
他特意讓趕驢車的繞道,先去東市買了塊鹿肉。回家之時,天又摸黑。
他敲開了門,對一家人笑道:“給你們嘗鮮。”
譚香興奮地摟住他脖子:“阿墨,我做完了!”
“木偶?”
“嗯……全做好了。我滿心都是那些/飯都沒做,還好你帶了肉來。”
蘇密哼哼道:“我餓死了。”
蘇甜白眼道:“你死了,就不會叫啦。”
蘇韌先替譚香歡喜,又心疼孩子們。他趕緊放下東西,卷起袖子,升火烤肉。說來也怪,不管他在內閣怎麼受氣,回來聽了這娘兒幾個呱噪,倒是暖和了許多。
蘇韌問譚香:“那你就要交貨給蔡家?”
譚香搖頭:“我才不去他家,免得蚌殼當我討錢去的……。我雖做完了,還有的修呢。”
蘇韌笑,看著火星嗶啵,靈機一動。
孩子們分吃鹿肉的時候,他韌翻箱倒櫃,把自己上私塾時幾本舊書找了出來。
其中有本邊腳破爛的,就是他私塾先生的詩。那蘇老頭一輩子隻考到秀才,卻愛做詩。臨死把平生心血所成的詩集,蒙館都留給了偏愛的學生蘇韌。沒料到蘇韌收了沒用的詩集,轉讓了蘇家私塾,就投身官府了。
譚香對已故的蘇先生頗有感激之情,見那本詩集倒能認出來,眼圈一紅:“唉,偏蘇先生也死得早。要不然我們把他接來,當成爹侍奉也好。”
蘇韌心不在焉:“他沒那個福氣。”
他翻看著老師的詩集,把其中數首勾畫抄錄下來。
從第二天開始,蘇韌在內閣休息時間,好像常在琢磨寫詩。
他一個人就常常念著“平平仄仄”,還把學詩讀物夾在公文中,“不慎”落在地上。
蘇韌是個認真做戲的人。他滿腦子除了公務,就是詩了。
他暗中把不怎麼通順的習作放在桌子上,吃飯時候還叨著,以指擊節。
萬周常捧場,委婉評點幾句。蔣聰見他的詩錯了韻,不由笑話幾聲。連黃凱都說:“蘇韌大概是吃錯了藥,這輩子當詩聖也太晚了。不過男人多想想這個,也比想女人要正經。”
隻徐隱一個,未曾開口。蘇韌有時問旁人,故意把目光投向徐隱。這種眼光,帶著
“詩林新人”的期待,還帶著“班門弄斧”的膽怯。
冬至前一日,眾人都早早離開內閣。隻有徐隱一個照例留下。
蘇韌先和萬周出門,因故返回衙門。
他從門縫窺視,隻見徐隱正在俯身看他放在公文下的一首詩。
那首詩用鎮紙壓著,其實是顯眼的,題目是《夢中贈故人》。
“滁河明月照歸人,萬裡秋風一個身。
休把客衣輕浣濯,此中猶有帝京塵。
金陵蘇韌作”
蘇韌快步走入:“徐兄……?”
徐隱被他撞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蘇韌拿了“落下”的東西,自嘲道:“瞧我這個腦子。怪不得做不好詩……我自學了好幾年,隻是不入門。要是有一天能拿出不辱沒徐兄慧眼的詩,就心滿意足了。”
他是內閣年紀最小的人,這回偶爾“裝嫩”下,像是回歸青年本性,不會惹人反感。
徐隱不動,待蘇韌要告辭時,他認真說:“嘉墨,我覺得你的詩並不壞。你要說是初學,還是極有前途的。隻一個字不太妥當……”
蘇韌放下籃子,好像聽得入神,路都不會走了。他激動道:“徐兄……你當真以為不錯?是什麼字不妥?”
“你寫:萬裡秋風一個身。依我愚見,‘個’字用得粗鄙,為何不用輕舟一葉的‘葉’字?”
蘇韌坐下,拍了拍掌心,即刻潤筆改過。重抄一遍,恭敬捧給徐隱看。
北風灌入,徐隱鹹菜般臉色,露出微微一笑。在蘇韌的眼裡,簡直比四大天王的笑容還難得。
“你的筆力不夠,如風吹落葉,在書品裡邊,算是下品了。”
蘇韌點頭:“是啊,我知道不行。我學詩,人家笑我不務實。我寫字,隻能晚上下功夫。”
徐隱“嗯”一聲,並不答話。慢慢熄滅了燈,第一次與蘇韌同時出了內閣。
“做官,寫詩,書法,不矛盾的。那些人懂什麼?讓他們去笑吧。你見過古代賢人在竹林蘭亭打算盤嗎?沒想到你年紀小,詩中已有隱遁回鄉之意……我從前在國子監,也曾心灰意懶之時,但最終還是沒有走……”徐隱緩慢告訴蘇韌。
蘇韌不斷“嗯”著,眼神依然盯著徐隱。
雪花飄落了下來,蘇韌在黑暗中一笑。這首詩本不是他寫的,哪能說明他的心聲?
大隱於朝。要把他退回吏部,是不可能的。要他返回原籍,還有大半輩子……
驢車上,他把那張畫了四隻鱉的紙頭又拿出來,舌頭濡濕指頭,將最清白那隻的背點破了。
他興衝衝回家,家門虛掩,他喊了聲,裹著玄狐皮袍的年輕人應聲出來,居然是寶翔。
蘇韌收了笑:“你來乾什麼?……阿香呢?”屋子黑暗,好像沒有人。
寶祥眨眼:“她不和你在一起?兒女呢?”
兩人相對默然片刻,忽都變了臉色。
譚香跟孩子們,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