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蘇兩個抬頭,卻是寶翔顛著身近來了。他換了身三爪龍袍,渾身酒氣香噴噴。
蔡寵搶步攔道:“王爺……閣老?”
寶翔往嘴巴裡丟幾個花生米,滿臉無辜。蔡述冷冷道:“王爺不是外人,你們下去。”
蘇韌想蔡述洞察秋毫,不會不知道錦衣衛守護他家胡同的事情,因此對寶翔微微點頭。
寶翔又往嘴巴裡丟幾顆花生米,說:“呦,小石頭,你也在這裡呢。本王左右拉你你不來,你倒是跑到閣老那棵大樹下去了……”
“殿下拉錯了人。小的隻是文官,手無縛雞之力。”
蔡述翹了翹鼻尖,說:“你誤會了,我用人唯賢。你這花生米,像是路邊買的,煙火氣重……你怎麼也到我家裡來了?自從上次江南 ……”他住口。蘇韌對著蠟燭,小心翼翼。
“有人送我許多瓜果,我吃不完。因此帶來一些與你分享……想到你家紅葉不錯,順便來看看……”
這時,童子抬上一大籃子芬芳鮮果。荔枝,石榴,梨子,四季瓜果,應有儘有,也不知怎麼置辦齊全的。簡直要送給王母舉辦蟠桃盛會。更稀奇是盛果的果籃,是用雪白象牙劈絲編織成的,腹部還鑲嵌著碧汪汪的翡翠八仙。
蔡述愣是司空見慣,不禁蹙眉了片刻:“好隆重……這高麗梨子,昨天才進貢入京。”他撿了一個梨給蘇韌。
“這是江南沈家硬送給我的。無功不受祿,那麼大禮,我不敢獨拿,請閣老替我擔待些個……”寶翔笑哈哈說,對蘇韌飛眼。
“沈家,不是江南巨商嗎?大概你看中了他的愛妾,人家不舍得給吧。”蔡述諷刺說。
“不是不是……說起沈家,我也頭痛。我這次從江南回來,曾應範老太監的要求,幫了他家一點小忙。如今送上那麼多禮,卻不是我所願意。我不好到宮裡去找那老狐狸,因此想到我聰明伶俐大權在握的弟弟敘之……讓你出主意。”
蔡述端坐:“你太客氣,那不算小忙了。就是因為慷慨大度欽差在身的飛白哥哥你消了他的案底,沈家公子就要入京殿試了……”
蘇韌對沈家的兒子沈凝,也有印象。這大商人如此不知忌諱的籠絡親王,卻為何要冷落了蔡家呢?他正在思索。蔡寵突然衝進了屋子:“閣老,紫禁城起火了。”
蔡述立刻站起。寶翔手裡的花生米落到地上。蘇韌想到宮中譚香,哆嗦了下。
他們三個走到院中,紫禁城的火光,已經映紅了天空一角。蔡述的麵孔,在紅葉紅火下,蒼白得嚇人。他喃喃道:“寶寶正在宮中……”
寶翔連忙整束衣裳,凜然說:“我得趕去!錦衣衛不動,便是我失職。”
蔡述點頭:“我們都要去。大火象是在玉虛宮禦所……萬歲與皇子均在宮內……你去集合禁軍,我要去駐守內閣。”
蘇韌滿心想要跟著寶翔一起去救火救人,出口卻是:“閣老,請讓下官隨侍內閣。”
府內喧嘩頓起,寶翔匆匆朝外奔去。蔡述望著他的背影,吩咐蘇韌:“嘉墨,我先去內閣,但你卻另有任務。我給你一輛馬車,一群護衛隊,內閣令牌,記得,不管用什麼方法,你要讓陳琪,倪大同兩個老人,在一個時辰內到內閣和我會合。做完這件事,你就借著擔憂譚香的名義,跟緊寶翔。世上的事情誰都說不準,也許明天起,朝廷就要換成他的,也未可知。我不想在任何一步,落後於人。事出緊急,我隻能托付你,明白嗎?”
他的目光嚴厲,顯出從未有過的戾氣。
蘇韌固然初入中樞,對蔡述之緊張,卻了如指掌。這場大火,是不是會醞釀政變,是否會造成皇位更替?沒人有把握。從寶翔的舉動,好像他並未預料火災。蔡述更像是與大火無關,不然他何以用自己的權利魔杖寶寶試險?難道是皇帝荒廢朝政……引發了天怒?
他坐在蔡述的轎子裡,依然焦躁。蔡述親臨內閣,自然為了更好的應變,也貼近了火線。他要另外兩個閣老同在,不僅是對皇家的姿態,還為自己想好了退路。
而素日與蔡述不和的陳琪,怎麼肯與他並肩?光靠自己一張嘴,一隊高手,內閣的令牌會有用麼?至於倪大同,名為帝師,卻裝混弄癡。明明是個明哲保身的老官僚,又怎麼會趕去內閣?他若去了,恰好證明他多年偽裝……
但是,自己這樣的人,機會太少。這樣千載難逢,獨當一麵的事情若辦砸了。他就永遠會失去蔡述的信賴。在暗無天日的庫房裡庸庸碌碌度過一輩子,讓自己的兒子崇拜其他男人……這是不行的。他一定要辦到!……他心裡有了兩步險招。
他率先來到倪府。倪府門禁森嚴,似乎不為火災所動。蘇韌早早就步行,假裝是跟在貴人轎邊。他從容不迫,對倪管家小聲說:“禁城失火,蔡府有異動,我等護送皇子來忠臣倪閣老府邸避難,無論如何,請出來查驗,迎皇子入內。”
倪管家掀開簾,隻見一個昏睡的男孩,團在宰相府轎中。他哪裡知道這隻是蘇韌命護衛在蔡府內打昏的一個奴生子。他連忙說:“請到府中。”
蘇韌說:“對不起,倪閣老不出現,不敢讓皇子涉險。”
不久,兩個中年人提著燈籠,簇擁著倪閣老出現了。倪閣老瞧了眼蘇韌,飛快掀開轎簾。蘇韌搶步跟入轎中,耳語道:“閣老,得罪了,下官不得已,求您出山。事實是皇子正在火中,賤內也在那裡。若閣老不答應上轎,下官隻能馬上自殺,血濺倪府。”
倪閣老深沉注視他片刻,臉上驀然嘻笑開了,也耳語:“傻孩子,年紀輕輕,少了老婆,或者不當官,何至於死?既然是你來,我就去一趟內閣。”
他手裡,居然是蔡述給蘇韌的那隻鴨梨。
倪大同高聲笑道:“給我什麼好東西呢?啊,一隻鴨梨!好玩!快,奉送我和這男孩去內閣找蔡某人。我老糊塗了,這麼晚,根本分不清皇子真假!”
蘇韌一時激動,倪大同把鴨梨丟還給他,罵道:“沒良心的,這麼好的鴨梨,也不給我送幾隻。”
蘇韌握著梨子,心情激動。在寒風裡,更為振奮。他覺得應變並不太難,隻要大膽,沉著,豁去名聲與生命去。
他一路護送轎子到了內閣門外,才放心。他又吩咐幾個蔡述的家人,讓他們去找些枯枝敗葉,在空地上弄出些濃煙。然後,他自己跟著家人們在亂哄哄的紫禁城附近喊叫:“文淵閣著火了,文淵閣也著火了……”
本來紫禁城周圍,護城河那邊,有許多百姓。百姓們根本連文淵閣是什麼樣子都沒見過,聽到男人們聲嘶力竭的呐喊,以為文淵閣也是了不得的地方,人群將此聲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不出半個時辰,半個帝京城都成了煮開的鍋,紛紛說“玉虛宮,文淵閣兩處著火”。
蘇韌估摸著風聲要傳到皇城下第一區的陳閣老家了,就獨自去陳府。他故意顯得滿臉狼狽,到了陳府也不入門,隻裝做要打聽陳閣老此刻的動靜。
陳府燈火通明,陳府家人更都是機靈人。不一會兒,陳閣老本人到中庭接見蘇韌。
他與蘇韌有一麵之緣,見了他便沉聲問:“火勢如何?文淵閣也燒了?……百年圖籍,就如此毀於一旦?萬歲有何旨意?”
蘇韌吞吞吐吐,說:“卑職不知道。文淵閣著了麼?都是些市井無賴在混說吧?未必能信。卑職本要去內閣,路被封了。聽說蔡,倪兩位閣老已去了內閣議事……卑職以為,陳閣老您最為清華,所以還是想來貴府上問問……還好,陳閣老您在家中……”
他不停擦汗,注意到陳閣老家的中庭石桌上,擺放著一盤渾圓金黃的高麗梨。
陳琪那文雅的臉,象是痙攣。他對晚輩們說了幾句。
可是幾個書生氣十足的男人各持己見,陳琪咳嗽了幾聲,才止住。
“我打算去內閣。”陳琪告訴蘇韌,蘇韌連忙擺手:“閣老,此刻情況不明。您是清流領袖,不能冒險。”
“你們懂什麼!”陳琪生氣地說:“蔡述遲遲不來叫我……我偏要去!”
蘇韌蕩出了陳府,汗水早被吹乾,鼻孔滿是辛辣。
這時,他想起了紫禁城中的譚香。他不信譚香那麼不好運氣,可是若譚香真的不好運呢?他驀然憶起了太湖裡冰涼的湖水……他在陳府的高牆邊捂住了麵孔,一陣深切的恐懼,此刻才攥住了他。為了逃避這種絕望的氣息,他跑向了北海。
這一晚如此順利,他並不太費力,就找到了忙於滅火的寶翔。錦衣衛緊急調動了京城所有的水車,以密集的兵士,傳送水桶。比起內閣勾心鬥角,此地倒是陽剛氣十足。
寶翔見了蘇韌,隻是一笑,也不多問他一句。蘇韌失魂般注視著大火。寶翔才在他耳邊說:“石頭,阿香不會有事的。我說話可準呢。”
錦衣衛們為火氣所逼,紛紛脫去上衣。練家子們身材魁梧,寶翔為那些精壯男兒所感召,也打算赤膊上陣。這時,紫禁城內有宦官出來,求見唐王。
蘇韌和寶翔近在咫尺,因為句句分明。
那宦官道:“王爺,司禮監公公們說:一個時辰了,還沒找到萬歲和皇子,宮中人心大亂。請王爺帶兵入宮,以定人心。”
蘇韌心被吊到嗓子眼,隻顧想:皇子不見了……不見了……啊!他轉念過來,讓寶翔此刻入宮,不是有格外的意義麼?一個時辰而已,司禮監居然如此大膽,是鋌而走險以求邀功?還是一幫老太監走投無路,六神無主呢?
他收拾散亂心緒,把那個梨子拿手上,提醒:“諸位閣老還在內閣呢……”
寶翔也不知道聽沒聽到話,隻氣急敗壞對那宦官說:“讓我入宮?哪個代皇上下旨?處處都亂了,全都忘了朝廷的規矩,難怪大火燒。太祖有令,無聖旨帶兵入宮者,斬!我還沒有個後,你們倒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去,繼續找萬歲!彆擋道!”
他脫下外袍,朝那宦官一愣。蘇韌歎,這位倒是不犯混。不禁說:“阿白你是大事不糊塗。”
“那當然。凡是小事不肯糊塗的,遇到大事一定糊塗。所以我平日裡馬馬虎虎就是……”
寶翔發現梨子,說:“這火燒得人心焦。你我先分吃了它再說!”
蘇韌連忙藏起梨,道:“不行……這個要留給阿香吃……”
臨了,梨子給了寶寶。不過和蘇韌預料的一樣:譚香在蔡府門前醒來的時候。寶寶把掐得“傷痕累累”的梨子又給了譚香。
這場大火,一直到黎明時分才熄滅。寶翔腰酸背疼,蘇韌倒是精神矍鑠。
緊接著大火之後,有兩個消息,更是震驚天下。
皇帝因為受驚而病倒。
內閣首輔蔡述遞交辭呈。
然而,這場大火,卻是蘇韌的吉兆。從這一天以後,他夢寐以求的機會,接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