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禮 無論她多麼不願意,她都必須……(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7676 字 8個月前

蘇韌微笑無言,握住對方的手。那沈凝手腕纖細,瘦如蟬蛻,像是大病初愈。

當日獄中黑暗,沈凝因病從未出外望風過。他的洗涮吃喝,全靠蘇韌扶侍。隔了半年,二人驟然在日光下重逢,蘇韌覺得他幾乎是陌生的。

沈凝收了書板,眸子閃亮,拉著蘇韌說:“蘇兄,請過寒舍敘舊。”

蘇韌朝驚訝的僧頭合掌,笑道:“托貴寺福,這施主和我乃舊相識。”

沈凝居室布置清寒,一如僧侶。火炕四周的地上,堆滿書籍。因為天寒,硯墨凝凍,紙張被風吹動,發出僵硬脆響。沈凝全不在意,提起禿筆,將方才吟詩飛草記下。寫完了,他才想起客人來,忙讓蘇韌坐。

蘇韌挨著炕:“沈兄,不瞞你說,我已從報上得知你中舉的消息,原來你是江南沈家的少爺。”

沈凝臉紅,丟下筆:“……我最恨人家說我是沈家公子。世間不看重人,隻看錢財。直說得好像沈卓然是錢眼生出,珠玉養大的。怕是我下了地府,閻王都要勒索我呢。”

蘇韌看他發小孩脾氣,忍不住笑道:“你的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讓窮人聽了,恨不得當頭一棒打下去。我可沒想勒索你。要不,我早就找上門了。”

沈凝愣了愣,問:“對啊……你為何不來找我?我倒是想找你呢。”

蘇韌一閉眼:“我怕影響你心情。再說,獄中日子,又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我隻盼望你蟾宮折桂,打馬長街,你是真才實學,有那個實力。萬萬沒想到,你我能先在此處相見。”

沈凝起身,像是尋熱水給他喝,四處都找不到,便空手坐下,搓掌說:“嘉墨你的美中不足,就是講話太好聽。考試本不看排名,隻求竭心儘力。來京舉子成千上萬,誰不是寒窗苦讀的?我第一次參加會試,不敢奢望,如果僥幸能中到二甲,父母麵上就可交待。二甲雖然難入翰林,但能當個縣城父母官,也可脫離我家環境,了解民間疾苦。當今朝廷,奸佞蔽日,儒林衰微,光閉在翰林院裡念聖賢書,說不定也難逃本月被處決兩位翰林的下場。”

蘇韌默然一笑,想他還是有幾分耿介之氣。隻是沈父那般的積極運籌,恐怕對兒子期望更高。

他岔開話題:“帝京冬日極冷,你為何住在山寺裡?對身體不利呢。令尊令堂也會擔心。”

“嘉墨你有所不知,家父是個朋友遍天下的人,我又自幼奉命與文人唱和。要是京城親舊得知我入京,總會來探望。我的脾氣不善應酬。為躲耳根清靜,我才選了這麼個好地方。內人秋天產下一女,父母留在江南照管家事,要到明春才攜帶全家北上呢。”

蘇韌連忙說:“恭喜恭喜,你家在京可有居所?”

沈凝回答:“本來有幾處產業,但家父嫌離皇城太遠,托人購了皇城根的李園。房屋還在整理,我想等家眷上京後一齊遷入。”

蘇韌暗中歎息:不愧財力雄厚之家,敢吃下荒棄多年的李園。李園,是政變後擁戴新帝有功,主管東廠的大宦官李雲的豪宅。此宅貼著紫禁城根,曾煊赫一時。但十年前皇帝突然處決李雲後,不知什麼緣故,總無人能買下那塊地皮。偌大宅第逐漸雜草叢生,狐狸出沒……

他看沈凝凍得直哆嗦,便問:“怎麼也不見個下人服侍你?”

沈凝笑道:“我就帶來一老一小。小書童看寺裡藏的經變圖畫入迷了,等吃飯時候我再去叫他。小孩子,看書總沒錯的。老家人每日下山一次健身。上年紀人,我懶得勞動他。你冷嗎?”

蘇韌這回真笑了:“書呆子!我不來問你,你還來問我。”

沈凝皺眉:“可是,已經熱炕了的。怎麼還冷?”

蘇韌推開房門,廊下果然有個爐子。他把爐子抬進屋子,加了點煤塊,扇撥熱了才說:“你還是不會照顧你自己。帝京城裡都是燒了炕還燒爐子,才能過得去冬。何況你住在山裡呢?你出獄之後,是不是病了?若沒好利索,我勸你還是另找個暖和地躲躲。”

沈凝側頭,低聲說:“我記得你的話,出獄後死活都不碰‘烏香’了。戒毒活像蛻皮,但我有如重生一次,精神也不再萎靡。若將來我有所成就,嘉墨你的恩情我永遠都不會忘的。”

他好像動了感情,眼中濕潤。

蘇韌擦手,笑道:“這是好事。青年理當‘儘忠望君恩,以古賢為戒’,萬不可沉湎酒色毒賭。將來你能做到清流忠臣,我還要多謝上蒼,哪裡會要你感激?”

沈凝一時說不出話,打開書案旁的一個木匣子。木匣刻著連枝蝙蝠,油漆新亮,精美異常。

隻聽沈凝錚錚道:“做忠臣,理當死忠。躋身清流?非我誌向。哲人說:‘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讀書人本不該結黨。看清流這些年的所作所為,給朝廷帶來了什麼好氣象?光知道排斥異己,明哲保身。犧牲了應天府讀書人,再犧牲翰林院同仁?不能光怪蔡黨步步緊逼,清流局限於黨派不爭氣,也是事實。我還不算君子,但知道率性而為,乃是大道。我寧死也不同流合汙。”

蘇韌點了點頭。他咀嚼“小人黨而不群”六個字,自己雖暗附蔡黨,跟蔡黨人也不是一心。

他不想在沈凝麵前流露情緒,便轉了話頭:“這木盒子精致,可是江南家裡帶來的?”

沈凝搖頭:“不是。這是家父的友人贈送的。我來寺的第一日,它就放在案上。我用它儲信。前幾天,翰林院掌院學士楊映先生來此寺觀賞鐵樹,曾邂逅我。昨日派人送了這個帖子來,邀請我入‘履霜社’。我不高興去,但找不出理由退卻。我少年曾與楊掌院通信,向他討教五經,算是有師生之誼吧。”

蘇韌大感興趣。楊映曾做過他入內閣考試的考官,為人極倨傲。履霜社是近年來士林“雅集之地”,一經入社,就身價倍增的。他的清高同事徐隱,就是成員。難道沈凝要放棄這種他人羨慕的機會?他想到這裡,勸說道:“楊掌院的麵子,履霜社的名聲,都不該辜負。你隻要抱著做詩閒遊的心情去,不要想太多。考慮黨不黨的,反而有失灑脫,顯得頑固。你剛入京,既有憂國憂民的抱負,就儘量不要得罪人。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那種帖子,我這種官吏,是一生都不能收到的。”

沈凝搖了搖頭。

蘇韌以為他還要反駁,他卻說:“好吧,我去。到時候,嘉墨,你跟我一起參加該社,願意嗎?”

蘇韌喉結一動,心思搖曳。他權衡片刻,才說:“我怎麼好入社呢?不請自去,本來不禮貌。何況我不算文人雅士,也沒經曆過科舉。我雖然努力學詩,但做的很不成體統……”

沈凝不以為然,堅持說:“你是我的好友恩人,為何不能去?我在應天府學的師友被奸臣逼死大半,你代替他們去,有何不可?清流已入末路,要改變舊風,才會有前途。從你我開始,做個嘗試。放心,我會與你共同進退,拒絕你,便是拒絕我。”

沈凝說話十分認真,兩眼盯著蘇韌。蘇韌不由自主,“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有女人的笑聲傳來:“蘇嘉墨!你又在哪裡哄人呢?”

那笑聲中氣十足,叫蘇嘉墨三個字,更是洪亮。

沈凝吃驚,眯起眼,才看清門前那位女郎。不用說,來人正是譚香。

蘇韌咳嗽一聲,耳語說:“卓然,這是內人。她並沒死。此話太長,以後說吧。你我在獄裡的事情,內人並不知詳情。”他知道沈凝極愛惜名聲,因此從未和譚香說過沈吸毒等醜事。

“阿香,這是和我同牢的兄弟。沈凝,沈卓然,揚州人。”

沈凝肅立躬身道:“蘇夫人,失敬失敬。”

譚香道了萬福,眼瞅著沈凝,毫不含糊。沈凝頗不好意思,乾咳幾聲。

譚香這才笑著說:“怪不得我眼皮跳,原來遇到了大同鄉。沈大哥,我沒想到能見到你,隻帶了這個,請你咬嘗一口吧。”她伸出手心,遞到沈凝嘴邊。

沈凝看她手指上白花花亮晶晶的果子,又看蘇韌。

蘇韌笑說:“這是帝京的特產凍柿子。她叫你吃,你就吃嘛。”

沈凝把柿子捧到唇邊咬破,吸了一口,眉頭皺了皺。

譚香杏眼如絲:“不好吃嗎?”

沈凝老實說:“差強人意。我吃不慣北方東西。”

譚香笑了:“那不好,你一定要習慣起來。我從前也吃不慣,但我們家弄到零食不容易,我就對自己說:我愛吃,我愛吃。怪了,如今我真的愛吃北方東西了。這柿子又香又甜,還去火氣。三九天,滿大街都是吆喝‘喝了蜜的,大柿子’。多好!”

沈凝聽她粗著嗓門學吆喝,忍俊不禁:“蘇夫人天性率真,在下聆聽教誨。”

譚香擺手:“彆叫夫人,我彆扭。你喊我譚香好了。阿墨,我和他長得有點像呢。”

蘇韌好奇:“我怎麼沒看出來?”

譚香說:“我眼睛老愛眯,沈大哥也是眯眯眼。”

蘇韌咳嗽一聲,沈凝訕訕說:“啊?……我是費眼神多,眼睛不好。”

這時,遠處有人吆喝道:“喝了蜜的,大柿子。還有麼?給我來一個吧。”

譚香大聲說:“沒有了!”她告訴蘇韌:“大白在這裡。他轉了幾圈,沒跟我進來。咱們出去見他吧。”

蘇韌沉下臉,想沈凝遲早要認出寶翔,便簡略告訴他,寶翔就是那個老白,微服私訪入獄的。沈凝聽了,微微變色,他拿起手頭的書本,道:“我不大記得這個人。既然是狼狽為奸的唐王爺,還是不見為妙。他跟我,完全不是一種人。我定然不會喜歡他。”

蘇韌問:“不喜歡的人,就都不應酬嗎?我在內閣當中書,就沒幾個喜歡的嘴臉。”

沈凝想了想:“今後非要應酬的時候,再應酬也不遲。嘉墨你要討生活,我不能責備。至於我,自幼錦衣玉食,隨心所欲慣了。因此不能委屈自己裝假,與無聊之人說笑周旋。嘉墨……你要小心……”他瞥眼譚香,沒有說完。

沈凝不想委屈自己和無聊人寒暄。無聊人寶翔也並不想湊上來找他。出了寺廟,譚香微覺遺憾,蘇韌意猶未儘。寶翔讓阿飛牽馬前行,自己繞在蘇韌夫婦後邊。他臉上還是笑嘻嘻毫無芥蒂,但蘇韌明白,寶翔對沈凝也留了心。

蘇韌覺得,沈凝對自己,無疑信得過。他這種公子哥,雖然很見過世麵,也讀過不少書。但是從小儘是人們奉承他,少有他適應彆人,因此始終涉世未深。儘管他待人真誠,手頭撒漫,但不會隱藏,總會招人嫉恨。他真拋卻家人獨自立世,難免遇到重重困難。好在他的家人也有計劃北上,可見是要助他一臂之力。蔡黨樹敵不少,狡兔三穴,為何他不與沈凝交好?

他想到牛大興對三教九流,犄角旮旯,都能熟悉,消息更是靈通,今後安插在帝京內,充當社會下層中的耳目,還能儘犬馬之勞。

積雪極深,蘇韌借機勸譚香騎馬。譚香乖乖讓馬馱著,不時回頭望望在雪地裡的連串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