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韌對寶翔提了釋放牛氏夫婦的事。寶翔一口答應,好像看透他的心思,隻說:“孟嘗君還認識雞鳴狗盜呢,你的誌向遠大。隻是那對狗男女搬回鴛鴦胡同,你還打算和他們鄰居?怕是不能吧。要不要我幫你另外找個住處呢?”
蘇韌搖頭,不願寶翔插手。然而,他想找房子,不是一兩天。貴的弄不起,太次的不如不搬。
這時,寶翔吹了下呼哨,抹了把鼻尖的汗,忽然說:“有件尷尬事……你曉得麼?是我手下的人胡編闖禍了,但事到如今,隻會越抹越黑,隻好裝作大家都不知道了。”
“什麼事?”蘇韌警覺,他嗅出不妙的氣味。寶翔從袖子裡,取出一張報紙,恰是順風耳。
蘇韌道:“這期特刊,我也買過。卻原來是你手下人乘機吹捧錦衣衛,還有一品高官那篇……”他目光凝注在報刊插圖裡的團子臉美女上,頓時覺悟,眼前一黑,差點咬到舌頭……
寶翔因為嶽父陳琪在府內等候,終不敢太過怠慢。因此入城前,就與蘇家夫婦分彆。
蘇韌得知無意中得罪蔡述的事,心神紊亂,但麵上儘力隱忍。他與譚香雇了輛轎車回家,一路上耳聞譚香笑語,自己僅如應聲蟲般附和一兩聲,弄得譚香摸不著頭腦。
他重新問起譚香進宮的事,譚香斷斷續續回憶,這才說到了彆人當她蔡述姬妾的笑話。
才到胡同口,他們就見被托付照管兒女的那鄰居大娘紅光滿麵,聚著幾個老婦人嘮嗑。
譚香道:“大娘,您咋在這地兒呢?咱家蘇甜蘇密呢。”
大娘笑說:“你小叔子來做客,我就把孩子交給他了。蘇娘子,老身常道是:你相公長得是萬裡挑一的了。誰知你家的叔叔,那真是獨一無二了。”
譚香茫然,喃喃:“我還有小叔子?我自己怎麼不知道啊……”
大娘猶自纏住蘇韌,厚著臉皮問:“蘇相公,你兄弟說,他也在官府當差。他有沒有匹配合適的姑娘家呢?”
蘇韌心說不好,箭步衝向自家宅門。到了門口,他立住了。
淺灰凍雲,壓著瓦楞。晶瑩雪花,沾在窗紙上。屋內應是燒著大炭火盆,映出一個人的剪影。
剪影姿態美麗,就像晚霞裡寸寸淡薄的天藍。因為伴隨著孩子們的笑聲,虛幻裡透著幾分真。
那隻能是一個人:蔡述。他驀然降臨蘇家,有何貴乾?
譚香性急,衝上去一腳踢開門。蘇韌踱步過去,思索著對策。
蘇密正在炕邊玩弄皮影偶人。蘇甜和寶寶夾坐在蔡述兩旁,聽他說故事。
蔡述見是蘇韌夫婦,唇角微翹道:“來了?怎麼不進屋?今日朝拜寺廟,可有趣嗎?”
蘇韌失神。譚香問:“咦,你來我家做什麼?”
蔡述的眼睛,明亮能穿透烏雲,他笑道:“鐵樹都能開花,我為何不能帶著寶寶來做客呢?”
寶寶看到譚香,歡呼雀躍,直喊她“香媽!”
譚香捧著寶寶的臉蛋,笑容可掬。覺得幾日不見,他又長大了。因為有了寶寶,蔡述帶來的不安,被她遺忘了。
蘇韌暗吸了一口冷氣。蔡述身穿便服,氣度典雅。同樣是瘦,沈凝稍顯病態。
蘇甜溜下炕,幫蘇韌捧脫下的外衣。垂發下的小臉,笑如花蕾,她告訴爹:“蔡叔叔今天說了狸貓換太子的故事。”
蘇韌還給孩子一個笑臉。在妻兒麵前,他不想,也不甘心如平日般卑躬屈膝。他挺直脊梁,默默凝視蔡述,蔡述果然不想在蘇韌家人麵前談正事,隻說:“嘉墨,去你小院裡走幾圈吧。”
蔡述此人,迅如閃電。跟他打交道,不容過多猶疑。
才到院中,蘇韌就如實說出邂逅沈凝之事。他輕描淡寫,交待了獄中與沈凝相識的經過。
蔡述聽了莞爾:“富家子弟,豬狗不如得太多,沈凝是出淤泥而不染。一個人萬貫纏身,卻雅好讀書。可愛!皇家之下,除了我,藏書最多的就是他。但他不會來我的書屋學習,我也不能去閱讀他的藏書。可惜!我和他並存於這個世上,還都打算繼續活下去。可憐!”
蘇韌心知蔡述不會喜歡沈凝。但他那番話,似乎出自肺腑,不知沈凝聽到,作何感想。
蔡述接著說:“人家既信賴你,你也不妨多關心他。三九嚴寒,那沈凝既身體孱弱,就不該堅持住在山中。你何不請他來你家下榻呢?”
蘇韌環顧四壁:“我家……我正打算搬家呢。”
蔡述悠然說:“長安居,大不易。恰好,我府中新近秘密購了一處小產業閒置。鬨中取靜,風景彆致。你儘快搬進去,務必邀請沈凝。那屋中新存入不少書籍,沈凝定會自得其樂。希望你不要怪我多事。”
蘇韌觀察蔡述,他的表情閒適。冬日小院,因為客人的身姿,顯得素淡而柔暖。話已至此
,他隻能答應。屋內譚香和寶寶鬨哄哄的,熱絡如親母子。
蔡述凝神細聽,淡淡道:“寶寶還真是喜歡那位冒失鬼啊。”
蘇韌心虛,感到蔡述話裡有話。他稱呼譚香“冒失鬼”,什麼意思?儘管譚香是一向冒失。
“今晚我要入宮與聖上議事,可以斷定,寶寶不久必將入學。內閣裡,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做好事,莫問前程。最近,我會派給你一個肥美差事的。”
蘇韌點頭,心想還是不要問好。蔡述所謂的美差,說不定是千夫所指,棘手的職務呢。
蔡述看自己發白的指甲,自嘲道:“我血氣不足,冬日耐不了寒。天色不早,我也要回家準備入宮了。”
蘇韌躬身,快步走入屋中,叫出寶寶。
他發現,院中蔡述的目光,有意無意落到譚香身上,教他一陣顫栗。
譚香拉著寶寶手不肯放,抬臉對蔡述懇求:“留下來吃飯吧,有紅燒羊肉。”
蔡述不答,牽著寶寶,點頭告辭。
蘇韌一直送他們到胡同口,三輛遮蓋嚴實的馬車,整齊停放。蔡述抱著寶寶,上了其中一輛。
他長久審視蘇韌,似笑非笑,卻沒出話。
認錯,還是不認?進,或是退?蘇韌汗出如漿,在車子啟動那刻,他上前抓住車轅:“大人?大人恕罪!”
蔡述抱著寶寶,道:“什麼罪?孩子麵前,值得你這樣頂真。”
寶寶不明白怎麼回事,瞪圓眼。
蔡述帶著寶寶,蘇韌不便明言,他隻能懇切道:“大人,那個人向來冒失。她不懂禮儀,字也不識。她絕對不是存心冒犯大人權威,也沒有絲毫誣蔑大臣之意。小的也是剛得知風雨聲,大人寬宏,萬望海涵……”
寶寶糾住蔡述衣襟,焦急問:“怎麼了?”
蔡述安撫他道:“沒什麼,我們再說彆人的事。”
他放下車簾,聲音極其圓潤:“蘇韌,誰都犯錯。但一句兩句對不起,我是不愛聽的。我告訴你女兒,等我走了,把禮物交給那一位。如果她能做到,我原諒她,並且答應她一件事。如果她不能,無論她多麼不願意,她都必須答應我提出的一個要求。”
蘇韌不再說話,因為明白毫無意義。
他回到家中。果然,譚香手捧著一個高麗紙包裹,正對蘇甜說:“那人送給我東西做什麼?”
蘇韌幫著譚香打開卷紙。夫婦倆麵前,出現了一本古雅字帖。
這本字帖裡,行書,楷書均有,選的是曆代名帖。
譚香抱怨:“小蚌殼搞什麼鬼?這本字,他總不見得想我全看懂吧。這裡,還有紅色圈呢,這裡也有。”
蘇韌出汗。蔡述方才說“無論她多麼不願意,都必須答應。”到底是什麼要求呢?
禦筆朱色。蔡述的圈,朱紅純正。非但不避諱,還顯得正大光明。
蔡述在整本字帖內,圈上了八個字。拚湊出來,是這樣的一句話:
“夫人,識字從今日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