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難買鄰 左邊住了個吉祥婆婆,右邊……(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8552 字 8個月前

寶翔入宮時,長日將儘,城中寺廟暮鼓合鳴。一到乾清宮,天就全黑了。

範忠親自領他去麵聖。上了年紀人,走在滑溜磚地上小心翼翼。

寶翔殷勤扶道:“到底是公公忠勤。換了哪一個後生伴駕,都比不得您。”

範忠笑起來,眼瞼多幾重:“不中用了!可皇恩浩蕩,隻要老奴還有口氣,就要儘份心。老奴打萬歲在繈褓時,就有幸伺候在側……宮人雖多,沒幾個能讓萬歲稱心的。這不,玉虛宮走了水,燒死了不少禦前人,要設法補上些孩子。新手就更讓人頭痛了。“

寶翔笑道:“正是,我去內閣頂了幾十天,什麼都不懂,每日頭疼得要命。想求公公可憐可憐我,在萬歲麵前幫我說幾句情,容我放下那擔子吧!”

範忠幽幽說:“王爺您是蔡閣老保舉進內閣的。有什麼話,你們兄弟間豈不是更方便?”

寶翔滿臉苦相:“公公忍心取笑?蔡敘之明擺著是作弄我。您不是不知道,這小子打小就跟我玩不到一塊兒!”

範忠樂了,舉手挑了簾子,讓寶翔入寢殿。禦醫冷鬆收了針灸箱,迎麵出來。

寶翔笑嗬嗬對他點頭:“冷太醫辛苦?”

對方冷冰冰答:“不苦。”目不斜視,擦肩而過。

皇帝躺在龍床,兩手平靜攤在被麵上。隔了層紗幕,寶翔雖跪在寢台旁邊,看不清楚。

皇帝說話比常人要慢,京腔純正,一個一個字,全象用老火燉出來。

他問寶翔:“聽說你嶽父陳琪到你府上去過了。你看他的病情,是不是好了些?”

寶翔心裡一震:“臣不懂醫理。我看老丈人倒沒什麼大毛病。隻不過他推薦的兩翰林闖了天大的禍,教他心裡不安,總覺得有負於皇上。內閣是機要之地,陳琪羞慚過甚,一時不敢再擔當如此重任。萬歲,臣也是扶不上牆的貨色,在內閣成天提心吊膽,隻怕壞事。”

皇帝輕笑一聲,道:“內閣輔臣間存有矛盾,總是朕的遺憾。倪大同古稀老人,又是朕的師傅。這回,朕再也不能攔著他告老還鄉了。陳琪本是士林領袖,一年來鎮日托病。你猜,他是什麼病?”寶翔搖頭。

皇帝說:“心病。他疑心的不是彆人,就是朕。”

寶翔連忙用頭磕地:“萬歲,臣雖和王妃看不對眼,也要替陳琪說句公道話。他吃了豹子膽,敢疑心至尊?隻因為某人辦事太過辣手,清流稍有辮子便緊抓住不放。陳琪耍筆杆子的膽小。除了躲著,還能怎麼樣?”

“你說的是敘之?敘之對朕有忠心,才不惜得罪天下人。這次居然是翰林院捅了簍子,讓朕痛心疾首。隻能說,這些年朝廷選材有誤,缺乏出色之輩。長此以往,隻剩敘之一個頂梁柱,要累得他鞠躬儘瘁了。他已經來見過朕,甘心冒著被誣蔑的風險,答應再次主政內閣。陳琪枉費活了那麼多歲,還比不了年輕人的器量。”

寶翔想了想,再進言:“臣是藏不住話的粗人。據臣所知,外界對蔡述評論是不大好聽的。大概是他年紀太輕,本就靠著老子上位,還是萬歲的外甥。有了裙帶關係,總不夠服人。陳琪心已老,還能為皇上奔走幾年?在臣家,他也感慨說:萬歲要人才,須從下麵選。眼看就要進士大比,恰好挑人。近來選入內閣的中書吏員,很有幾個能乾的。此外,寶寶到了學齡,繼續混在蔡家泥巴地裡,對不起萬歲的英名。除了這些話,臣嘴裡再吐不出象牙了。”

皇帝默默無語,用手指輕輕梳理灑在胸前的須髯。

半晌,才說:“陳琪與朕,不謀而合。”

寶翔從袖子裡拿出一份準備好的表章:“陳琪不隻是口頭說,還寫好了奏章,自薦為皇子的啟蒙師傅。臣求萬歲開恩,給陳琪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誰知皇帝看也不看陳琪上表,又笑了幾聲說:“晚了。”

“晚了?”寶翔搔頭。

“蔡述已推薦了陳琪當皇子師傅,朕命他擬了聖旨,不日宣下。皇子頑劣,陳琪啟蒙,必定任務繁重。他且掛名內閣,人就專心留在皇子身邊教書,不必兩頭跑了。你既叫苦連天,朕不勉強你再去內閣。蔡述提醒:按理皇子讀書,應有皇室親貴監督。皇室裡,就屬你年富力強。真是舍你其誰啊。”

寶翔心罵:死蔡述,存心要獨享大權?讓我“陪太子讀書”,這差事不是更枯燥?

他一伸手,捏死了隻撲火小蛾子。他故意嘟噥:“萬歲?臣不懂。如此……不是叫蔡述一個人擔任閣臣麼?開國以來哪有這樣的事情呢?”

皇帝不答,翻了個身。空氣中熏香愈加濃鬱,寢台綠紗帳幕,好像吹皺的春水,隱有漣漪。

許久,範忠才對傻跪著的寶翔耳語:“禦體病後勞倦,想必睡著了。王爺跪安吧。”

寶翔出了紫禁城,多了萬千心事。意外的災難,損了清流,去了長者,又毀了皇宮。似乎為蔡述位極人臣,添了一把火。那個人眼皮底下,要做大任何幫派,都是難上加難。皇帝對蔡述好像已是親信到極點……

不知不覺,他的馬來到了鴛鴦胡同口。

賣烘山芋的眼線連忙上來報告:“王爺,姓蘇的一家搬走了。”

“走了?啊,到哪兒去了?”寶翔暗道:蘇嘉墨動作真夠快的。

“小的跟蹤了。他們是搬到桂枝胡同去了……”眼線的話聲越來越小。

寶翔先是詫異,繼而凝神,到最後忍不住哈哈大笑。惹得一班親信,都摸不著頭腦。

他捏著金鞭,沉吟道:“好,好,選得好地方!來,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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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一家四口,靠著大大小小的包裹,坐上了來接人的馬車。直到最後一刻,蘇韌才摸到了新屋的底。月兒已高,南街上依舊熙熙攘攘。菖蒲河麵結了冰,就像繞著皇城根的玉帶。

馬車停在克容兩車並行的寬敞胡同。滿條胡同都懸著燈籠,白亮如晝。

譚香問:“這是……”

“桂枝胡同。因胡同口有小片桂樹得名,本是京城有名的雅地。”

赫赫有名的幾座府邸,就在這條胡同裡吧?蘇韌下車,不禁惶恐,知道自己尚不配在這種地方當主人,但騎虎難下,隻有硬著頭皮,他對譚香說:“桂枝飄香,名頭配你。”

譚香紅了臉:“說什麼風話?”

金柱門洞開,一男二女迎候而出。馬車夫道:“這就是主人蘇中書,蘇夫人,好生伺候著。”

一男二女忙不迭叫“老爺,太太”,趕著蘇甜蘇密叫“少爺,小姐”。

譚香慌張,蘇密露出受用的笑容。蘇韌待要問時,馬車已得得遠去。

那三人七手八腳搶過包裹,直說請進。

金柱門連著仆從們的倒掛房,裡頭沒有影壁,隻兩道四尺開垂花門。東西遊廊環抱正方院子,西廂夾竹桃並玉蘭,東廂放著一排大荷花缸,紫紅抱柱上刻著吉語楹聯。

正房為卷棚頂,前簷襯著塊烏木匾額“光前裕後”。後窗假山迎麵,間或栽幾叢竹子。穿過東耳房,可到後罩房,一溜五間,三株古柏亭亭如蓋,與瓦齊高。

中年漢子相貌忠厚,談吐不俗,自稱黃三,是與新房一起買的家人。麵有白麻婦人,是他的渾家,人稱三嫂,長於針線烹飪。黑臉少女是丫頭順子。黃三說女兒雖長相粗粗笨笨,倒也勤於勞作。他們按照吩咐,打掃整理,專候蘇家入住。

譚香本就渾身不自在,聽明白了這些是傭人,就更不舒服。她平生沒使喚過人,想著一家舉動都要落在陌生人眼裡,還要多三張嘴吃飯的開銷,立馬想謝絕。但她望著三嫂母女怯生生討好笑容,總下不了狠心。

蘇韌盤算了一會兒,對黃三道:“你一家賣身契跟著房子走,我不能往外攆人。至於月錢,隻要你們儘心服侍,我每月給你五錢銀子,嫂子兩吊錢,孩子五百文。先彆嫌少吧!”他雖充作主人樣,不由自主掛著溫柔笑容。

三叔喜出望外,媳婦孩子跟著道謝。

蘇韌眼見滿屋子花梨木器,嶄新陳設,一應俱全,思忖包袱裡東西都太寒酸,實在不便在下人麵前打開,便借故說累,打發三叔他們下去。

蘇密在屋裡跳來跳去唱歌,蘇甜問父母:“這不是做夢吧?”

譚香沒好氣:“我們都手腳不缺,要什麼傭人?借家居住,你還把自己當老爺了?”

蘇韌笑:“太太聽我說:這屋子是人家借的,又不花我們一文。我們要不讓人拾掇拾掇花木庭院,倒是我們不是。我在內閣順利,能開銷得起,今後與人交際有個地方。再說,你平日帶著孩子們操持家務,不能專心。想你發誓要學會那本字帖上所有的字,怎麼能夠?三嫂和她女兒老實,但凡她們生得稍好看一點,我是斷斷不肯留用的。”譚香噗嗤,捶了他一拳。

等他們整理好包裹,三嫂已備好了洗澡水,順子早就燒好炕頭,疊好鋪蓋。譚香安頓孩子們住在西耳房,夫婦倆就睡在隔壁的屋子。譚香從懷裡取出字帖,對著燭火:“我再溫習溫習昨天學的幾個字……”她邊看邊比劃,把字當成圖來認。

蘇韌信步閒庭,周身血暢。即便是借來的屋子,從自己記事以來,何嘗如此安逸?同譚香結縭以來,何嘗給過她母子如此安逸?人隻能進,不能退。為了這份安逸,總要多幾分魄力。

三叔在月下掃著門廊。見蘇韌過來,堆笑道:“老爺!”

蘇韌拍拍他背,問了他幾句籍貫等閒話,才到正題:“這院落雖好,在本胡同隻怕是最小的一所吧?左鄰右舍都是深宅大院,主人非等閒之輩?”

三叔道:“既然老爺問,小的說句不怕打嘴的話。咱家在大半個帝京四合院裡,能算上個‘雞頭’。可在這條胡同,就是個‘鳳尾’。沒錢的人買不起,有錢的人講麵子,所以這院子賣了不少天,才到您手裡。院小風水好,您一定步步高升,小的也沾光。咱家左邊是赫赫有名的大公主府。昌國公主是萬歲同母姐姐,年近半百,沒一兒半女。她家規矩海多。因公主發福,胖不能叫胖,非要叫‘吉祥’。昌國駙馬是吏部尚書馮倫。他懾於公主威風,至今不敢納個偏房。為了寄托,養了一條人見人嫌的小瘋狗太平。”

蘇韌與那三位,都是照麵過的,聽到這裡,不禁笑了。

三叔接著吧唧:“大公主府已經夠唬人了。可咱們右邊的人家,更能唬人。您猜是誰?是萬歲麵前大紅人,東廠頭頭,司禮監大太監範忠的家。裡頭住著他太太,兩兒子。”

“範忠都七老八十了,有老婆孩子?”

“他老婆上了年紀,腿腳不靈便。範忠在王府當總管的時候,和萬歲的保姆好上了,兩個人結成‘對食’。保姆老了就退到這家。倆個孩子隻有十二三,是範忠回原籍去搜羅來充作養子的。他們常在咱們府東廂房邊遊戲,隔牆就能瞧見。”

蘇韌尋思:俗話“千金買鄰”。這兩家呢,千金都難買。此院不是賣不掉,而是想買的人太多。他本來以為蔡述要他搬到這裡,是便於監視沈凝動向。現在看來,還是想太簡單了。左右都住著皇帝最親信的人。故意要沈凝搬來,蔡述是懷疑沈凝“通天”嗎……

他想到這裡,便吩咐三叔:“我初來乍到,不能不打個招呼。你去買四壺好酒來,明日一早跟我去大公主府。另外,記得替小少爺買隻新皮球。”三叔連聲稱是。

次日清晨,三叔陪著蘇韌先到大公主府。蘇韌把酒送給了門房。門房為他叫出了馮家管事的。蘇韌拿出一張精致拜貼道:“我在吏部擔任總務時,承蒙尚書照顧。恰好我替朋友看房子,有幸暫居此處。與尚書公主為鄰,如沐春風。請替門下把帖子上呈公主,尚書。兩壺酒,尊駕笑納。”

管事看他是內閣中書,態度謙和,不由幾分喜歡,還要攀談。蘇韌說不敢叨擾,辭謝出門。

他又讓三叔去買些糖果蜜餞帶回家。

新家中一派詳和,三嫂正洗菜,順子正擦灰。譚香坐在日照充足的西廂,正大聲讀著昨晚蘇韌教給的新字。蘇韌為了便於她認識,將字寫在大方塊中,反麵還畫了幾筆。譬如花,魚,雲,樹等字。他想若是譚香學會,今後這套大字,還可給蘇甜姐弟用。

蘇甜蘇密在院子裡玩皮球。蘇韌奪了球道:“在這吵著你娘學功課,以後去東廂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