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房後有塊空地,堆了不少土石。蘇甜蘇密玩得熱鬨。隔著矮牆,隱約聽見隔壁有男孩兒笑聲。
蘇密玩球,最愛踢高。不出所料,“啪”一聲,球越牆而過。
蘇甜跺腳:“都是你!”
蘇密氣呼呼:“怪我?爹,幫我把球要回來吧。”
蘇韌抱著蘇甜蘇密上了土石,從牆頭窺視,那邊園子布局精巧,毫不局促,工料考究。皮球落在假山的水池裡,兩男孩兒跑了過來。原來是對雙胞胎,活像鎮元大仙五莊觀的明月,清風。蘇韌高聲:“小兒把球踢過來。請二位公子行個好賜還。”
那兩孩子抱了皮球,開言道:“新搬來的?仁兄的兒女也是孿生吧?怪好玩的。”
蘇甜笑著叫:“兩位哥哥好,來我家做玩吧!”
蘇密可憐巴巴道:“兩位哥哥幫幫忙吧!”
那倆孩子商量了片刻,說:“我們把球送過來好了。先要和家母說一聲。”
不出半個時辰,範家的兩個養子雙雙到來。
蘇韌領著他們轉了一圈院子,恰逢三叔買了吃食回來,蘇韌就在東廂招待他們。
那範青,範藍都不上十三歲,還帶純真天性,邊吃邊聊,不一會兒就和蘇家人熟悉了。
範青說:“蘇兄,你去內閣時,讓你夫人帶著甜甜蜜蜜,來我家走動走動吧。家母老寒腿,成天在家說些王府皇宮陳年舊事,就怕沒人聽。家父在禦前忙碌,半個月才回家一次。我們已由萬歲恩賜了舉人出身,到十八歲才授予官職,除了做遊戲練幾筆字,沒什麼意思。”
蘇韌道:“內人最近發奮認字,改日一定到兩位仁兄府上拜望老夫人。”
範藍笑:“那麼大還認字?”
蘇韌回答:“兩位仁兄有所不知,內人上次進宮時,因不識字,在萬歲麵前有失體統。她回家後引以為恨,奮發圖強,發下宏願。說隻要她能認出全本,萬歲禦體就能好利索了。”
範青範藍相對歎息:“有這回事?下次父親回家,定要問問他。”
蘇韌隨他們跟兒女在東廂聊天玩笑。自己借故到正房,翻出來三本古字帖。這是當年在杭州,教他寫字的老爺臨彆贈送的。蘇韌曆經貧困,未嘗舍得賣掉。他掂量幾番,選了其中一本唐人臨摹晉人法書的帖子,回東廂拿給範氏兄弟賞鑒。
聽聞範忠喜愛搜集古代字畫,果然,範家小哥兒倆看了半天,也不放手。
蘇韌順水推舟:“仁兄們喜歡,請帶回家學習。再還給我也是一樣的。”
範藍躬身道:“多謝蘇兄。我們回家,定代你向父母問候。”
吃了午飯,蘇韌決定去慈悲寺邀請沈凝。譚香要學字,蘇密怕寒氣,隻能帶著蘇甜走。
父女倆出門,巷口一片喧嘩,大隊人馬簇擁著幾頂轎子過來。三叔說:“是大公主回府。”
蘇韌拉著女兒,低頭等候公主的儀仗通過。
有頂轎子簾子一動。但什麼人都沒說話,就過去了。
父女上了馬車,蘇甜才告訴蘇韌:“爹爹,我才看到轎子裡,有個好胖好胖的婆婆。”
蘇韌撫摸她說:“這條胡同裡,不能說胖,隻能說吉祥。”
蘇甜好奇:“範家哥哥的爹,又要伺候萬歲,還要當廠長,好忙啊!”
蘇韌好笑,女兒還不懂“東廠”的意思。今日東廠,與錦衣衛平分秋色,隻更受皇帝信賴。
他道:“等會兒到廟裡見了沈叔叔,你怎麼請他?”
蘇甜自信說:“我說:沈叔叔,我家住在桂枝胡同,乾乾淨淨,漂漂亮亮。左邊住了個吉祥婆婆,右邊住了位廠長公公。您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蘇韌開懷大笑,把蘇甜抱到膝上。兒子雖說貴重,女兒終究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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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香在家學了半天字,腰酸背疼。她複習了七八遍,不耐煩寫那些,便讓三嫂去找捆廢柴。
她把學會的字一遍遍念著,刻在木頭上。
學字,實在太難了。怪不得人家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一生的煩惱,從認字開始。
譚香恨死了小蚌殼蔡述,怪他心思險惡,逼迫她這般辛苦。相由心生,那張麵孔,越想越醜陋,簡直給蘇韌提鞋都不配。怪不得他不結婚,因為凡是明白的女人,斷不肯嫁給他。
她心裡怨氣,下手就狠,不小心刀劃到指關節,破了點皮。對她來說,這種事是家常便飯。她跑到廚房,用盆冷水衝了衝手,再尋點鹽,齜牙咧嘴抹手上,紮了條手絹。
三叔三嫂,在院子裡看見她的臉色,隻好訕訕笑。譚香問:“蘇密哪兒去了?”
“少爺在東廂。”
譚香走到東廂。蘇密坐在一張搖椅上,懷抱隻暖手爐,小手捏根牙簽,不時紮點盤中蜜餞咀嚼。丫頭順子蹲著身,給他捶腿。蘇密噯聲道:“輕點!笨!”
順子忙說:“對不起,少爺!”
譚香看了冒火,叉腰道:“你是哪門子的少爺?懶洋洋躲家裡,儘學財主家的壞樣!”
蘇密回嘴:“我踢球腿酸了,爹爹讓我在這裡休息的。”
譚香奪了牙簽,對順子說:“你去,彆理他。他都被當家的慣壞了!”
順子逃走。蘇密哭起來。譚香甩著火辣辣的手,滿肚子邪氣。
這時,三嫂稟告:“太太?隔壁大公主府來請您。說是大公主要見見您。”
譚香扭頭:“不去!管她哪門子公主?我管教兒子,沒得閒。”
“萬萬使不得!您為了老爺著想……”
架不住三嫂動之以理,譚香隻好走一趟。蘇密奇跡般住了哭,擦把臉說:“娘,我想去。”
譚香沒奈何,拖著蘇密一起去。
譚香已有了不少見識。如果把皇宮比作鳳凰地,那蔡府就是孔雀園。大公主府的五進四合院,則是個山雀池。土山環牆,槐柳參差,林間群雀飛鳴,三兩鸕鶿佇立淺水,野趣極濃。再看房舍,楠木罩欄,西廂臨池,古樸自然。譚香母子跨過瓶式門,到了間大屋。
她光注意到什錦假窗的雕工,沒留心“淑德遺範”的禦筆金字牌匾。
“來了嗎?”
“來了!”
屋裡站著四個一樣高的丫鬟,炕上坐著位穿著素雅,極為肥碩的女人。有個二十左右窈窕入時的美貌媳婦,正替她推拿,那媳婦斜飛譚香一眼,挑挑細眉。
譚香想:這麼胖,還這麼神氣,肯定是皇帝姐姐沒錯。她帶著蘇密給公主行禮。
大公主喘了幾口氣,說:“你是蘇家媳婦?你兒子和你丈夫長得好像。”
“公主見過我男人?”
大公主道:“見過,還不止一次……”
譚香問:“在哪裡?”
大公主笑,讓身後媳婦推拿得輕一點。
她歎氣說:“在男人最愛去的地方。我看你啊,倒是個吉祥的好模樣。”她喘了一會兒,語重心長:“你彆光顧著為你丈夫升官得意。千萬小心狐狸精!你叫什麼啊?”
“譚香。公主,狐狸精在哪裡?”
大公主用手揉揉腰:“傻孩子,狐狸精到處都是。男人有點貌,有點錢,有點地位,狐狸精就全聚攏來,殺都殺不完!若要夫妻長久,要麼你自己厲害,要麼找個不如你的丈夫!對不對,嫿嫿?”
譚香記得,小時候曾遇到過一個叫“嫿嫿”的女孩。她好像和大白有些牽扯。
那美貌媳婦邊替公主推拿,樂嗬嗬說:“我可不好說。我人又不夠精明,容貌又不及常人,嫁了個太醫是我造化。怎比得人家命好,從小就會抓大魚。知情知趣美男子,前程似錦中書郎,不是人人都配得起他的。”
譚香張了張嘴:“你……你,是不是開藥店的金嫿嫿啊?”
那媳婦從公主身軀後露臉,笑道:“是啊,妹妹大概是到過我在城北開的高麗人參堂吧?這年頭假藥次貨多,我們貨真價實的生意慘淡啊。多虧唐王爺照顧,把我介紹到各位公主府上推拿針灸,貼補家用。”
大公主拍金嫿嫿的手背:“你還哭窮?說你不聰明,不俊俏,那是顛倒黑白。譚香,你長得有點像我年輕時候。今後你可常來府裡坐。關於管男人的事,你不妨討教討教嫿嫿。”
譚香腦子裡跑滿想象出來的野狐狸,沒聽清大公主的話。
她一抬頭,隻見大公主滿臉慈祥,金嫿嫿怡然自得,點頭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