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衙門,蘿卜心經 最惡心就是‘新官……(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8035 字 8個月前

入夜的內閣,靜得可怕。蘇韌走筆沙沙,滿腦子卻都是另一盤棋。迷霧散去,聖旨頒下,指定陳閣老為皇子師傅,唐王監讀。準許武英殿大學士倪大同致仕還鄉,賞全俸賜萬金。陳退倪走,蔡述名正言順獨領風騷。折騰一場,蔫了清流,削了中立,獨獨紅了本來已經大紅的蔡黨。紅到極處,離“黑”也差不多少。險得蘇韌現在就想尋後路。

他將份折子摘要完畢,同成堆的折子攢起來,對手哈口熱氣。

革新,嗯,又見革新。自蔡述重回內閣,臣子上書中最時髦的,就是“革新”二字。蔡述老爹蔡揚當道時,蔡黨就以“革新派”自居。憋了多少年,直到這幾天,革新才成了最熱那盤菜。非但蔡黨喊革新,非蔡黨也號召“革新”。難怪人說官員如妓,既然“革新”是恩客所愛那枝花,人人都要搶插自己頭上,才不至於顯得落伍。

蘇韌徘徊到冰封水池前,想起倪大同釣“鱉”的情景,不由笑了笑。

有人丟了塊石子過來。蘇韌緩緩回頭,眼神清透:“倪閣老,下官還是等到您了。”

倪大同大笑:“鬼小蘇!簡直半個諸葛亮。”

蘇韌彎腰:“閣老謬讚。承蒙您照顧提攜,下官雖然寒微,也有惜彆之情……”他壓下後文,眸中有了淚光。

“你想不到叱吒風雲一代老臣,走得卻會如此冷清吧?”倪大同笑問。

這場麵,蘇韌早想到了。昨兒黃侍讀等人無聲無息收拾了倪閣老舊物,透露今晚就是他回鄉之時。官場嘛,一向人走茶涼。何況大家都認為倪大同老邁癡呆,獻殷勤也是白搭。

蘇韌行事與眾不同。他與任何人交往,都重視收場。朝政變幻莫測,倪大同畢竟是元老帝師,且心裡明白得很。蘇韌今天借故磨蹭到月高,正要對老人顯示心意。

因此,場麵越冷清越好,越能讓倪大同記得住他。

蘇韌從懷裡摸出個木雕漁翁:“這是下官妻子雕的,送給閣老玩。漁翁背簍裡放著一塊石頭,是我在家鄉撿的。”

倪大同高興,搶了漁翁,將石頭“啪”倒在手心。月光下,雨花石泛著青蔥光澤,朦朧中春江見漲,群鴨鳧水,村落茅舍,蘆篙叢生。

“閣老,這塊石頭應了蘇東坡‘春江水暖鴨先知’。您在家鄉頤養天年時,更能體會到閒適之趣。可惜下官晚生了幾十年,不得不頂著將來之風雨,在朝廷裡勉力。”

倪大同握住石頭,笑得如老頑童,眼神爛爛如電。

他想了想,對蘇韌說:“小蘇,我平生閱人多矣,你這個娃娃不簡單。不過你還是太年輕了。告訴你個大道理,朝廷裡的人都是樹,好壞就看長勢。紫禁城內樹,全靠金水河養活。無論內閣姓陳姓蔡,大家頭上隻有一片天。誰都彆以為自己聰明,就能昧過天去。蔡黨是樹,清流是樹,中立更是樹。哪個能翻天?”

蘇韌連忙低頭:“多謝閣老贈言。蘇韌無論靠在哪裡,都不會忘了最要緊的寶氏皇朝那片天。”

倪大同收了木偶,遞給他把短劍:“送你這個吧。說不定你有天能用到。”

朝廷明文法律,內閣官員攜帶武器入禁城,殺無赦。這把短劍……?

倪大同望著冰麵,說:“這把劍是我從前送給萬歲的,那時候他還是親王。他登基之後把劍還給我,讓我藏在內閣以備不測。劍埋多年,我老了,萬歲也不再年輕。今夜索性挖出來,不能再讓它鏽爛了。” 蘇韌臉色鄭重,用袖子擦了擦劍鞘,將它放入懷中。

倪大同歎息:“每次看到俊秀而沉著的青年,我總會想到當年的萬歲。他像你這年紀的時候,就有深遠誌向。蘇韌你不是甘於庸碌的孩子。可是真到了那個高處,人往往就會變了。望你能有所堅持,不負自己的初衷。”

蘇韌點了點頭。送走倪大同,夜空冰蟾清冷。他經過文淵閣,瞥見有人孤立抱袖,不由暗歎。

蘇韌嗓子有些乾:“……閣老?”

“嗯。我從小認得倪閣老。他臨走,我想再看一眼。”蔡述走到月光下,紅袍玉帶,清華無匹。

蘇韌以為他早回府了……。這人神出鬼沒,不能以常理推測。

蔡述眼尾一挑:“蘇韌,你現在正懷刃吧?有一天,你會不會想殺了我?”

他的態度不認真,也非玩笑。那雙黑得發藍的眸子,苦澀,冰涼,宛如冬月。

蘇韌笑了笑,神態倒嚴肅:“閣老,我殺您之前,您會先殺掉我。如果那時您已不能,那麼,您生何異於死?”

蔡述聽了,扣下玉帶,像挺滿意。

他對蘇韌轉個話題:“接近年關,戶部新預算遲遲不決。既然你上次提到為萬歲重修玉虛宮預留款項,我想還是派你到戶部去最合適。你有什麼要求,可以提出來。”

蘇韌愣了愣,提醒道:“我是江蘇人。太祖有令:江蘇,江西,浙江三省稅重。凡此三籍貫者,不得入戶部為官。我若去,恐怕遭受非議,有損您聲譽。”

戶部不能做完預算,大夥都彆想安心過年。戶部本是蔡黨大本營,內閣插手是遲早的事。

去戶部辦事,向來油水極豐。重中之重的任務,假如能辦好的話,真比去逼供翰林那下作差事,要長臉多了。

其實,蘇韌已私下已分析過戶部帳,也琢磨出一套辦法。礙於開國皇帝的那條規定,他以為直接派自己機會不大。蔡述敢做,居然把“難辦肥差”交給了他。他心中暗暗高興,又不免緊張。

蔡述口氣,比下野老臣還要輕鬆:“你隻是內閣的官,去戶部隻算我差的。我本來沒有什麼好聲譽,再多筆黑無所謂。至於江蘇人……蘇韌,既然你曾流落天涯,你的籍貫誰能說得清?”

蘇韌把頭低得更低,沒有言語。

蔡述靜了靜,忽然笑道:“燈亮了!你瞧!”

蘇韌抬起頭,內閣每間屋子,都亮起了燈。無聲黑夜,被光明掃去了寂寥。

蔡述抿著嘴角,帶著少年人的專著神采:“不單是我們這裡亮了燈,六部九衙,帝京附近所有州府,此刻同時都亮燈送倪閣老出城。這是我安排下的,你覺得如何?”

蘇韌注視他說:“閣老妙人,才會有如此妙法。”

蔡述收了笑容,望著夜空道:“沒什麼。我本來是個愛用華麗送彆的人。”

蘇韌“喔”了一聲,把這話記牢了。

內閣中書下放戶部的消息,傳得飛快。不過兩天,蘇韌一屋子的人都聽到了風聲。

蘇韌這才宣布了自己一組被派的任務,特彆強調道:“既然蔡閣老垂詢,小弟就拉上了三位兄台幫忙。若是順利,大家都有功勞。若是不順,小弟寧願一人擔當。說穿了,我們今年去戶部,就是為了省出三百萬兩,以備國家不時之需。”

他說完了,與萬周對視一眼,對徐隱點點頭,又向蔣聰陰惻惻一笑。

萬周咀嚼著人參,徐隱撫摸筆杆,蔣聰胖臉上出了虛汗。

蘇韌道:“哥幾個是不是以為咱們有點懸?”

蔣聰推著算盤珠:“國家歲入一千六百萬兩,光皇室就要開銷掉四五百萬兩。戶部預算每年都是緊巴巴的,讓我們再摳出三百萬兩,談何容易?”

其實蔡述隻要預留二百萬兩。那三百萬兩,是蘇韌怕完不成,故意定高的。

徐隱黑臉:“邊疆不是一直討要軍費嗎?廖總督那麼大麵子,戶部還拖拉著不給。我們去了他們就有了?我本不長於財務,不便多說。”

萬周把人參全咽下去:“我是戶部出來的,不得不先提醒一聲:戶部從侍郎到主事,幾十號官沒有一個省油的燈。他們聯手起來對付我們,說不定蔡閣老麵前,還是我們不是了。”

蘇韌開顏:“我們不怕。戶部幾十號官吏,不過是一群蘿卜。俗話說:一個蘿卜一個坑。咱們四個並不要多費力,隻要養好蘿卜,收成自然就有了。”

他從懷裡取出一個手令,說:“有了這法寶,戶部的蘿卜肯定能聽話。”

萬周將手令展開來,另二人也圍攏了。

蘇韌在窗邊負手,對自己這個“江蘇人”進戶部,已胸有成竹。

十多年來,戶部一直是蔡氏父子領銜的衙門。蔡揚死前,才把戶部尚書的位子讓給兒子。蔡述這兩年行使宰相大權,為了避嫌貪汙,明麵上並不過問戶部實事。但戶部尚書之官,他依然兼著。戶部本是肥美衙門,又最講論資排輩,每個坑都被人占得死死的。蘇韌到戶部前,向蔡述提了兩個要求。一是帶上同組三位。二是請蔡述空出戶部一個缺。要調動全部,那缺越高越好。他本以為蔡述會勒令年老的裴侍郎退休,然而蔡述十分乾脆,索性辭去自兼的尚書銜。

尚書位一空,侍郎就心動。侍郎若動了,郎中就要挪。郎中挪了,下邊主事也要跳。以此類推,戶部因為一個缺,人人心裡起了浪。蘇韌借著這時機,跨進了戶部那片蘿卜田。

他曾在吏部總務處乾過,戶部很有幾個認得他的人,但他還是頭一次和裴侍郎說上話。

裴侍郎肥胖悠閒,頗有隻“太監貓”的風度。他親自介紹蘇韌他們和戶部官員認識,又興致勃勃帶蘇韌參觀庭院。戶部不愧為黃金衙門。愣是蘇韌挑眼,也沒在這百年建築找到一處油漆剝落。水潭裡的錦鯉,條條大得像精怪。

裴侍郎不失時機道:“嘉墨,本以為新官上任三把火,沒想到你我在這裡觀魚。”

蘇韌笑道:“下官最惡心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來的人,還不熟悉情況,怎麼敢在老前輩麵前賣弄?非要胡攪蠻纏,不止燒壞了各位的心情,還燒亂了蔡閣老的用心。我們幾個到戶部,就是來學習,觀摩。都是蔡閣老的人馬,哪能窩裡鬥,給他處看笑話?他們三個,尚能幫把手,屬我最不懂。”

“嘉墨謙虛了。你是閣老身邊的,比我們消息要靈通些。戶部的尚書位,有沒有合適人選?我老了,怎麼都沒關係。住擔心手下這幾十個人的飯碗。”

蘇韌讓裴侍郎坐了,才低聲說:“侍郎,此次若由你們自己擠出來三百萬,那就不愁了。外界的人,誰有這神通?誰還敢窺伺戶部尚書位?玉虛宮成了荒地,重修是早晚的事。那三百萬兩,不僅能幫閣老應急,還奉承了萬歲。您上一層樓,部內幾十號人都向前挪個一步,多好。”

裴侍郎沉吟:“三百萬兩……三百萬兩……”

蘇韌冷眼瞧老頭腰間那塊通透無暇的翡翠,心說抄了你家,三百萬兩就差不多了。

他微笑著,在侍郎耳邊說:“老驥伏櫪,誌在千裡。您雖然上了年紀,絕非無能。蔡相即將革新,您是知道的。何不在戶部內以‘創收節餘’為由,率先搞一次革新除弊?蘇韌不才,願意輔助閣老一馬當先。事成之後,下官一定在閣老麵前為戶部請功。”

裴侍郎理財數十年,薑是老得辣。

蘇韌知道自己論手段,決計是比不過他。所以激發他和手下的鬥誌,就最重要。

果然,為了防止外人入主,也為顯示自家才能,裴侍郎以及整個戶部,不再樂得悠閒。

蘇韌對戶部自發製定計劃,一概支持,也沒忘記讓徐隱,萬周,蔣聰各儘用武之地。

戶部分四大塊,民部,金部,度支部,倉部。

民部掌管戶口,賑濟,山林。蘇韌因萬周就是民部選入內閣的,就派他回去。各省賑災,往往存在“吃空額”的現象。他叮囑萬周,盯著這塊,好好刷各省“老虎”的牙縫肉。

金部掌管市舶,魚鹽,茶稅。蘇韌派了算盤高手蔣聰坐鎮。他告訴蔣聰,趕緊抓各處呆賬錯帳,逼那些暴發戶們放點血。

度支部是重中之重。各省稅兩,俸祿,都歸度支管。蘇韌偏偏派了徐隱去。他和徐隱商量好,凡是省錢細則,全靠度支官員努力。徐隱那隻“才子筆”,隻用來駁斥各省雪片般的辯解指責就好。

倉部是管理漕運,倉儲的部門。

蘇韌每日有事沒事,在那裡轉上幾圈。官員們忙了,他幫著倒倒茶,記兩筆。官員們空了,他陪著侃侃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