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子砸砸舌,點亮蠟燭,發現女主人紅了眼,像男人一樣翹著二郎腿,靜坐著出神。
順子想起賣瓜子孩子的口信,怯生生說:“太太,老爺讓人傳話來。”
“什麼話?”譚香將藥瓶狠拍在桌上。
順子驚慌,差點把詞忘了:“老,老爺他話是這樣的:‘我到碧落莊吃酒,今兒晚回來!’”
譚香正想到“虹樓”那紅,再聽到“碧羅莊”那碧,不禁鼻孔出氣,一陣冷笑。
膽邊生出股惡氣,全沒地方出。
她飛奔到裡屋,弄出亂響,攏起頭發,一陣風似衝向門外。
蘇韌哪知外頭發生這許多不順遂,他困在飯莊裡,不得不打足精神,陪上小心。
戶部的人實在豪爽,酒席吃完再翻台,第二番酒菜,也已狼藉。雖則群妓屢屢入幕補妝,但到男人們酒意濃時,燈下嬌娃仍香汗淋漓。在蘇韌眼中,無異於拖人下水的羅刹豔鬼。
蘇韌聽他們出了行嵌“春風秋月”唐詩酒令的主意,更是叫苦。
他對於詩詞,並不算精通,出洋相是其次,此刻實在不能再多喝。
消息沒有到家?還是家中另有變故……?再熬半個時辰,不論多難看,他一定要離開!
毛傑敞開了絲織裡衣。輪到他第一個行“春”字令。
他望著半露抹胸的豐娘,吃吃而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眾人搖頭。豐娘“呸,呸”兩聲,拿了杯酒給他強灌下去。
毛傑舔乾杯邊,吐道:“春風十裡揚州路。”豐娘嫣然。
第二個人念:“今春有客洛陽回。”
接著是蔣聰:“二月春風似剪刀”
“草木知春不久歸。”
輪到萬周,他輕撫女郎素手,自斟一杯道:“最是一年春好處。”
下去該是蘇韌,他一時窘迫,沒想出第六個字含“春”的詩句來。
背後的楚竹,用隻有他聽到的聲音說:“昨夜人人典春花。”
蘇韌不動。眾人皆說:“嘉墨的令,是難為了”
蘇韌搖頭認罰:“我想不出。”
杯中的酒,隻剩一半。他動作快,沒人注意到。
收句是“萬紫千紅總是春”。楚竹微微歎息,吐氣如蘭,蘇韌隻當不知道。他還能如何?
紅燭高燒,已到月字。
輪到萬周打頭,他依女郎削肩,朗聲:“月光如水水如天。”
眾人叫好。毛傑故作猶疑:“二月春風似剪刀。”
大家紛紛罵:“人家行春令時,已說過了!該罰!”
毛傑忝臉對豐娘:“人家可以說,我不能?我偏要二月。二月江南花滿枝。”
楚竹對蘇韌輕聲:“這是白居易的詩,倒挑不出他錯。”
“更深月色半人家。”
這個說:“秦時明月漢時關。”
那個說:“環佩空歸月夜魂。”
蘇韌數了,自己是最後一個。最後一個……他沉吟著。
楚竹提醒:“對麵仿佛有人奏春江花月夜曲。此長詩,我最愛江畔何人初見月那句。”
蔣聰說的是:“萬裡歸心對月明。”
眾人都道:“聽小蘇收場。”
蘇韌環顧四周,醉態已顯,如玉山將崩。
他大聲說:“欲上青天攬明月。”
他們不知道他是誰,他自己不能不知道。蘇韌蘇嘉墨,收場永遠最漂亮!
今日遊戲,終究到頭。他放下酒杯,剛要開口,忽然之間,看到了譚香的麵孔。
他回頭,楚竹美色無瑕。她並無哀怨,隻默默注視他。
譚香,她在哪兒?他轉頭,四周紅粉佳人,青年才俊,雙棲鴛鴦,枝丫連理。
蘇韌眩暈:是醉了?眼裡不是香兒,那是誰?分明就是他的香榧子。
“楚竹姑娘,小蘇好像有點不勝酒力。我們把他交給你……好不好?”
蘇韌沒有聽見楚竹的回答,朦朧裡隻覺楚竹在他手心,輕輕寫字。
筆筆柔情,成了一個“思”。他頓時恍然,站起來。
毛傑見他臉色突變,兀自調侃:“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小蘇,可彆辜負美人。”
隻不過一瞬間,有把飛刀追風而來,直直插入毛傑的發冠。
毛傑的笑僵在臉上,豐娘慘叫“殺人!”,眾人大驚失色。
蘇韌順著飛刀方向朝門口瞧。不知何時,那兒多了個布衣竹釵的大腳民婦。
眾美弱質纖纖,唯她豐若碩果。
她桃腮蘊紅,因盛怒更紅如火;杏眼含青,因生氣逼青如箭。
她叉腰挺立,俯視滿席之人,無一絲歉疚,倒是滿臉坦然。
毛傑張口結舌:“你……你是何人?”
少婦理都不理,又拔出把尖刀,挑起隻空盤旋轉,特彆橫對蘇韌一眼。
“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她收了模仿妓兒嬌滴滴的嗓音,狂笑兩聲,吼道:“狗屁!”
盤子飛出,橫掃台麵。杯盞落地,稀裡嘩啦。
蘇韌鬆了口氣,原來自己並沒醉。
方才,他於混沌中所見唯一那張清晰臉孔,正是這位女子——他老婆譚香。
(本次更新,果然來得快。下次更新,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