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香腳踩碎片,大踏幾步。滿席的人,有一半滑到桌麵下去。
毛傑戰戰兢兢,大舌頭問:“你這婦人,是……不是瘋了?”
譚香對刀刃吹口氣,杏眼斜睨男人們:“呦,剛才摟摟抱抱,親親熱熱多大膽,現在怎都怕了?上山多了終遇虎,河邊常走總濕鞋,既然出來玩,就彆怕事啊,瞧這一個個德性,還不如偷腥的貓兒!”
蘇韌忍不住牽下嘴角。可譚香落在他臉上的眼光,儼然是鄙夷憎惡,同看彆人一般無二。
他不禁慌了神,猜想何處出了岔子?
毛傑那相好豐娘,不愧風月老手,她打量譚香,柔媚一笑,反唇相譏:“嘖嘖,我當是為了什麼,原來姐姐是到這裡爭風吃醋來了。卻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的?京城裡,男人不比山野村夫,有的是應酬交際。我們不過是點綴場麵。縱然彼此多情,也是你情我願,風流遊戲,哪值得你大動乾戈?”
譚香眯起杏眼:“誰是你的姐姐?你要真是我的妹妹,我先扯個麻袋給你做件衣裳套好了身子,才許你出來見人。爭風吃醋?我吃醋,還輪不到你。我是從鄉下出來的,聽不慣好聽的詞兒:風流,點綴?哼!說穿了就是你玩我,我玩你,這個買笑,那個賣身。應酬場麵少不得花?剪幾朵真花插瓶裡放桌上,豈不是更好?又便宜又安寧,還不會分人心。成日間都說:多情無罪,外遇有理。男人有多餘的情,為啥不對著父母孩子朋友使?非要送給外頭的女人?是家花不如野花香,還是自己骨頭癢會犯賤?”
豐娘語塞,惱紅了臉,砸了個杯子喊:“碧羅莊人都死了?眼看鬨場子,夥計們呢?”
夥計們都在門外,不敢動手,聽了豐娘的呼喚,一擁而入。
蘇韌坐不住,用肘撞萬周,附耳說:“完了!四方兄,這是我家的……你彆管小弟,先保住彆鬨出事。”
萬周驚愕,還未動作。譚香已拉了把椅子,菩薩般坐在風口。
她對那些虎視眈眈的夥計們笑道:“好男不跟女鬥,偏這兒一群王八孬種。誰敢碰我一下?儘管試試。我替普天下當太太的教訓饞嘴男人,管上菜的人什麼事?哪怕蔡述坐這兒,我都不怕,還怕了你們?請問碧羅莊到底是妓館呢,還是飯館?你們要改招牌一條龍了,趕明兒都戴上綠帽子吧,省得我當你們沒事人!”
那些夥計見她耍著明晃晃刀子,本有幾分膽怯。再聽她這番話,想想也對。反正隻拿份端盤子薪水,犯不著去乾王八護院的事。
此女丈夫就在客人中。若多管閒事,保不準會惹身騷。所以沒一會兒,個個溜之大吉。
萬周對譚香躬身道:“這位可是蘇娘子?今天誤會了。我和戶部的幾位兄弟為了感謝
蘇韌的厚意,才做了這麼個飯局。請了京中名花助興,並無不軌之心。”
譚香冷笑:“我叫譚香,按理該姓蘇。這犯害人還是謝人?我恨不得自己是個瞎子,此刻好真心實意笑臉相迎,對您道個萬福。戶部管錢的吧?一群‘金眼狼’,錢多得使不完,才樂意給花田施大肥。……人家都認出我來了,我那口子,彆站著犯傻了,莫不是是被什麼名花熏死過去了吧?”
蘇韌大氣不敢出,走到譚香椅子邊,乾站著。
眾人方知這是蘇中書的老婆。他們把頭都搖成撥浪鼓似,反反複複瞅蘇家夫婦。女的豐滿潑辣,男的瘦削文雅。大概是月老打了瞌睡,泥蓋子配玉壺,才配出這麼一對。
人心如五味雜陳,有暗地嗤笑的,有等著好戲的,有心有不甘的,也有惴惴不安的。
毛傑拔下發髻裡匕首,跌跌撞撞還給譚香,活像背錯了書的小童:“蘇……娘子恕罪,我們不知道……”
他本想說:不知道蘇韌家有隻河東獅。還好舌頭打結。
他瞅著譚香豐澤如酸漿的臉蛋,被她火辣辣眼神一刺,打了個寒噤,退回豐娘身邊。
豐娘不服氣彈指:“嗬,把男人嚇得跟喪門犬似的。帝京城裡當媳婦的多了去,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公然到飯館大鬨的,蘇娘子厲害啊!”
譚香笑道:“嗬嗬,不客氣。躲在家裡的,人家那叫賢惠。我們出來教訓的,那叫膽色。你若是我,怕也不能藏在家吧?”
另一妓紅口露白牙,幫豐娘腔:“可惜蘇中書家有胭脂虎,今後誰還敢多高攀?”
譚香大笑一通,挺直腰杆:“你真聰明,知道我是屬老虎的。但我這輩子用過的胭脂,還不如你今晚上掉在菜盤裡的多呢。要和蘇嘉墨交往,簡單,我譚香心裡一本帳清楚。誰幫過我丈夫,讓我為他兩肋插刀報答都成。可是誰要是拉上他嫖,讓我跟他同歸於儘都行!”
她將兩把刀齊插入桌,對蘇韌使個眼色道:“走!”
蘇韌瞅了瞅那些男人,毛傑尷尬,萬周努嘴,蔣聰臉紫。
飯店掌櫃在門口牢騷:“壞了這些好東西……”
有女子輕輕說:“沒關係,記虹樓頭上,由我楚竹來賠。”
譚香猛回頭,才知蘇韌背後那個絕色女子,是大名鼎鼎的楚竹。
她聳肩,連看都不看一眼楚竹,高聲道:“彆,誰砸誰賠,我們夫妻倆自然會陪。第三個人出野錢,算啥名分?倒像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蘇韌跟在譚香背後,對眾人一躬身,狼狽而退。
譚香下了廊,便飛跑起來,蘇韌緊趕才追上,直喊她:“香兒?香兒?”她壓根不睬。
跑出碧羅莊,譚香吹聲哨子,攔下輛驢車,自個兒撩起裙擺跳上去。
酒力發作的蘇韌好不容易爬上車,卻被譚香一腳踹出來。
他忍痛賴在趕車大叔座旁,訕訕道:“我,我看看夜景!”
他腦子被冷風一吹,清醒了夠。譚香來了,發那樣大的火,終究是不懂他的心思嗎?
想起她方才拔刀那股蠻勁,他不禁微笑,覺得她可愛,實在比那些拿腔調的名姬強上百倍。
胡同口,三叔順子都在張望。
譚香一言不發,衝入睡房,把門反鎖上。蘇韌低聲喊:“香兒?香兒?你聽我說……”
敲了半晌,沒動靜。
蘇韌不顧忌眾人目光,繞道到臥房的那扇窗子去,柔聲喚:“香榧子,我真不想去……”
譚香橫躺在炕上,咬牙切齒道:“你滾!”
蘇韌憋著嗓門,貼著窗縫說:“求你聽我說完,我保證自生自滅去。我再滾,也滾不出你圈的那片地去,不是嗎?今晚戶部的人請我吃飯,我沒料到會有妓女作陪。天地有眼,我一直想著脫身。要不,我能出錢叫個孩子到咱們家來,給你傳信嗎?”
他輕推開窗,隻見譚香鞋子也不脫,麵朝下一動不動趴著,滿頭烏發散落,怪可憐的。
蘇韌笑道:“你打我罵我都行,千萬彆自個兒生氣。你吃飯了嗎?我去煮碗粥給你喝,要喝甜的呢,還是鹹的?”
譚香忽然坐起,眼珠子亮晶晶,問他:“你和那個狐狸精楚竹,是不是從前見過麵?你說實話,不然我立刻死在你麵前!”
蘇韌覺察她神色不對,想了想,道:“我是見過她。那是……”
他還沒說完,譚香撲上來,把窗子打上插銷。
蘇韌情急,拍著窗扉:“你倒是聽我說完啊……譚香!孩子們在隔壁睡著,你要我怎麼樣才好?”
好一陣沉默,才聽譚香帶著哭腔說:“你,去,死!”
蘇韌聽她哭了,更不忍心丟開手。擔憂她餓著肚子哭泣,會傷身體。
他摸摸自己發熱的額角,一時分不清東西南北。勸了譚香百句,沒得到一句回音。
他隻能說:“好,我死開。閻王殿不收留我,我還回來。”